青年的聲音平緩, 吐字清晰,語氣像是在陳述一件他們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卻每一個字都在葉晚的痛點上狠狠刺了一個對穿。
她不認為衛錚的話是帶著惡意的,因為這些話, 早在和白恬重逢之後, 她就對自己說過一遍又一遍。
只是她, 甘願重蹈覆轍。
葉晚依然清楚記得葉成澤被檢察院傳喚的那一天,因為那是他們父女之間的最後一次爭執。
那一天,葉成澤特意支開許琳,將葉晚叫回家吃晚飯, 飯後在書房裡爆發了積壓已久的怒火。
期末考剛結束,葉晚一整個學期的出勤率嚴重不達標, 已經到了校方的忍耐極限, 最終引爆一切的,是她期末考試的時候缺考。
優等生的確有特權,可是她高二這年的轉變, 已經讓大部分老師對她失去了信任。
就像是親眼目睹一顆璀璨奪目的星星正在隕落,哪個看客不感到惋惜。
葉成澤身為校長,在幾千雙眼睛的矚目下,他不能有任何的偏袒和包庇。
哪怕犯錯的人是他女兒。
“這一次,記過和處分已經是板上釘釘。我警告你, 再有一次違反校規的行為,我第一個開除你!”
葉成澤在書房裡來回踱步, 他又瘦了不少,去年的西裝穿在身上已經松了一截。
然而即使是在這個時候, 他也忍住了大半的火氣, 將激烈的言辭過篩之後才扔出口。
可站在書桌前的少女依然沉默著,連表情也沒變過。
葉成澤指了指她, 卻是閉上了眼,把快要罵出口的話給吞了下去。
他打從心底裡感到無力,自己今天費勁心思把她叫回家吃飯,不是為了再次演變成這樣的局面的。
可是他們父女倆為什麽就沒法好好溝通呢?
就連一句關心,開口後都成了無意義的責問。
他長呼一口氣,雙手撐在書桌上,看著她。
“葉晚,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麽?高二已經過去一半了,高三很快就來了。你知不知道以你現在的狀態,高考這一關你很可能根本過不了!這是你希望的嗎你告訴我!”
葉晚終於抬頭看向他。
“咱們家現在還有余力思考這個問題嗎?”她平靜地問。
“你什麽意思?”葉成澤的聲音沉了沉。
葉晚掃了一眼書桌上他和許琳的結婚照,沒什麽起伏地說:“許阿姨身體養得差不多了吧,手術日期定在什麽時候?”
葉成澤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控制自己的語氣:“我在和你談正事,不要轉移話題。”
站在對面的人拉下連帽衛衣的帽子,解放了自己的長發,隨意地回答:“這才是正事。”
她拉過椅子,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撐著頭看他。
“手術之後你是怎麽打算的?”
葉成澤揉了揉眉心,也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下,雙手合十擱在桌上。
“這都是我和許阿姨的事情,我現在最關心的是你,我不能再放任你繼續這樣下去了。”
葉晚笑了一聲,“為什麽?初三開始我就不怎麽回家住了,你那時候也沒關心過啊。”
葉成澤皺了皺眉,“葉晚,爸爸知道你心裡對我有很多怨氣,其實……”
少女直起身來,雙手環抱在胸前,不鹹不淡地打斷了他:“是因為那時候我身邊有衛錚,你不需要擔心。”
葉成澤連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沒有,像是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葉晚懶得拆穿他,繼續道:“現在他蹲監獄了,你沒法知道我每天在哪裡,在做什麽,所以才著急了。”
坐在對面的男人交叉握著手,眼皮輕輕一跳。
葉晚往後倚靠在椅子上,垂下眼,輕聲道:“也不全是。”
葉成澤沉默下來,隱藏在眼鏡下的一雙眼讓人看不清眼底。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起來的紙,攤開擺在桌上,敲了敲。
“張老五死了,衛錚坐牢了,然後陳惠茹也死了。你每天都要說一遍這件事已經結束了,衛錚除非刑滿釋放否則不可能再出來。但是真的結束了嗎?”
她抬起眼,對上他的視線。
“爸,你比我清楚。這只是冰山一角。”
葉成澤動了動嘴,卻發不出一個字音來。
他的女兒此時此刻看起來也還是很平靜,甚至軟下語氣,用溫和一些的口吻問:“我真的還能安安心心學習、高考、然後上大學嗎?”
葉成澤毫不猶豫地回答:“能。”
葉晚的眼神終於有了點波瀾,很難形容那是憐憫還是心疼,總之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
她前傾著身子,壓低聲音道:“如果真的能,你為什麽要安排我出國?手續都辦好了是吧,我、許阿姨、葉黎,手術結束後我們三個人一起。”
葉成澤握緊了雙手,似乎這樣才能掩蓋住顫抖的手指。
他不回答,葉晚也已經從他的反應裡得到了準確的答案。
她撐著頭,擋住了雙眼,壓製著情緒道:“你們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句真話,讓我一輩子活在你們製造的假象裡,就是你們對我的愛。”
“但我不是葉黎那個傻子,我沒有那麽好糊弄!”
她突然站起身來,直視著無法開口反駁的男人,質問道:“你是不是覺得讓我什麽也不知道,在國外躲一輩子就行了?一輩子不能回來,一輩子不能再見到你們,這樣就皆大歡喜了嗎?”
葉成澤終於動了動,他摘下眼鏡,無言地抹了把臉,啞著嗓子開口:“晚晚,已經沒有路可走了。”
葉晚一把抓起桌上那張紙,“憑什麽?!這些喪盡天良的人可以逍遙法外,無罪的人反而在監獄裡毀了一生。我們做錯了什麽要像老鼠一樣躲著?”
她向來是冷靜自持的,但此時此刻,她卻對著自己的父親大聲吼著:“現在我可以去國外躲一輩子,那衛錚呢?陳惠茹呢?他們的公道誰去討?!”
“就是因為他們已經搭進去了,你才不能再賠上自己!”
葉成澤猛地起身,抬高聲音道:“你以為你查出來這點東西能起什麽作用?你一個學生有多大本事?蜉蝣撼樹螳臂當車的道理你沒學過嗎?還要我再教你一遍?”
他一把拉開身後的書櫃玻璃門,將一個文件袋拿出來放到桌上,看著葉晚飛快地說:“機票和所有證件手續都在這裡,後天你先去慕尼黑,那邊有爸爸的老同學接你。許阿姨手術後會和葉黎一起出發。”
他放低了姿態,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說:“爸爸從來沒有要求你聽我的話,就這一次,晚晚,聽我的。”
葉晚看著桌上的文件袋,無聲地閉了閉眼,將手裡那張紙揉成了一團。
“是因為我嗎?”她睜開眼看著他,輕聲問:“是因為我惹出了張老五這件事,所以打草驚蛇......”
葉成澤捏住她的手臂,低聲道:“這件事到此為止,忘掉它,答應我。”
他用了力氣,葉晚的手臂隱隱作痛。
“答應我!”
葉晚看著他,卻是第一次在自己的父親眼中看到這樣的眼神。
她張了張嘴,突然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媽的身份的?”
葉成澤愣了愣,半晌之後,如實回答道:“結婚之前。”
葉晚點了點頭,回握住他的手,最後問:“那你後悔嗎?”
話音未落,窗外毫無預兆地傳來了汽車的鳴笛聲,葉成澤立刻松開了她的手,大步走到窗前往下看了一眼。下一秒,他轉身回到書桌後面,飛速打開了上鎖的櫃子,將一個U盤拿出來回到葉晚面前。
“帶著這個和機票從後門走,立刻!”
葉晚的大腦不合時宜地卡了一下,她遲鈍地看著葉成澤將東西都塞在自己手裡,然後在她耳邊語速飛快地說著什麽。
但她好像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大門的門鈴聲突兀地響起,前所未有的刺耳。
葉晚終於清醒過來,一把接過東西藏進衛衣裡,然後轉身跑出了書房。
家裡空蕩蕩的,她暢通無阻地跑到了後門,在打開門那一瞬間,像是心有所感,葉晚突然回頭看了一眼。
葉成澤站在二樓的扶手邊,穿戴齊整,連頭髮也打理得一絲不苟。
他神色平靜地往下走著,門鈴聲急促的頻率仿佛干擾不到他分毫。
葉晚站在後門前,身後是打開的門,只要邁一步就能離開。
她看著走到大門前的人,他卻自始自終沒有看過來一眼。
葉晚垂下頭,拉起帽子遮住自己,轉回身跑了出去。
後門關上的那一秒,葉成澤打開了大門。
這是葉晚最後一次和葉成澤面對面交談。
那天之後,本該漫長的審訊、取證、開庭、宣判等等一切,都悄無聲息又迅速地一錘定音。
七中上任了新校長,學校給了個不痛不癢的說法,便揭過了這件事。
無人關心與自己沒有關聯的人,連徹底不再來學校的葉晚也逐漸被人遺忘,反正她本來就很少來學校,大家早已習慣。
當有消息說她已經自己退學時,七中的人都再也聯系不上她。
有人說她搬家了,有人說她出國了,眾說紛紜,真假難辨。
高二結束,高三到來,這一屆的學生們便滿腦子只剩下一件事。這件事關系到他們的未來,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關卡。
但某些人的人生,有了比這更艱險的關卡。
葉晚選擇走上母親走過的這條路,憑借的是她比常人都要強大的內心和頭腦。
人活在世,必然有渴求。
葉晚是那個幸運的一份子,因為她這二十六年的人生裡,幾乎沒有吃過貪心的虧。
她太理智,太懂如何自控。
所以直到今天她也不曾動搖過自己的心,這顆心堅如磐石,一直穩穩當當地朝著她選定的路往前走。
她本以為自己會就這麽走下去,不知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到來,不知活過了今晚還有沒有明晚。
直到她兜兜轉轉,在九年後再次見到白恬。
隻一個照面,就夠葉晚咒罵老天整整一年。
因為她討厭打亂自己軌跡的任何意外,她不喜歡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失控感,她也不想接受這場滑稽可笑的重逢。
但最讓葉晚厭惡的,是死不悔改,再次被吸引的自己。
要接受自己的貪心,並不那麽容易。
這是認知自我卑劣的一個過程,葉晚不太有經驗。
她可以對白恬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說對方的那些言辭裡,每一個都凜然大義。
可實際上,被一個擁抱和親吻擊潰的,正是冷靜又理智的她自己。
女人是不是在陷入愛情之後,就很容易變得戀愛腦?
葉晚在那之後,也想過這個問題。
她引以為傲的自控力,在面對白恬時,竟然輕而易舉地分崩離析。
“人在面對誘惑時如果不為所動,那只是因為這個誘惑還不夠大。”
葉晚在娛樂圈裡沉浮多年還能全身而退,是因為那些誘惑都無法動搖她。
那麽白恬呢?是那個“足夠大的誘惑”嗎?
可能是吧。
從結果來看,葉晚沒有信心在被她擁抱時還能管住自己。
就像是一種降智打擊,讓冷靜理智的人變得戀愛腦,還像小學生一樣發脾氣。
她的情緒變化,連隔著電話的衛錚都已經察覺,並且出言警告她。
這是超出葉晚人生計劃中的意外,而她的人生,已經不允許再有失誤。
葉晚捏著手機,往身後的沙發一躺。
月光還很亮,她抬手遮住雙眼。
或許,也該是時候從“戀愛腦”中清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