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院的世界裡, 是沒有法制的。
所謂好與壞,全憑院長媽媽的喜好,而她的喜好, 是孩子們的風向標。
沒有在孤兒院裡生活過的人, 很難想象小孩子能“聰明”到什麽程度。
察言觀色是他們的本能, 弱小是他們的保護色,但凡是懂得利用這個優勢的孩子,不會沒有糖吃。
很可惜,衛錚就是那個沒有糖吃的孩子。
這個時候的他, 名字還叫羅小安。
與他相依為命的姐姐羅小萱,已經從學校的天台上一躍而下, 摔成了一灘血肉。
然後, 孤兒院就成了他的家。
衛錚並非真的不如別的小孩子聰明。
相反,他其實明白要如何融入這個地方。
無非就是討好院長媽媽,再跟小霸王的團體們打好關系, 到時候幾乎能在這個小地方橫著走。
但他不樂意。
孤兒院不是他的家,他想要回那個簡陋破舊的筒子樓,哪怕那裡已經沒人在等他。
所以他逃了。
精心籌備許久,然後選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他帶著自己的東西逃離了孤兒院。
天真的小孩子不明白, 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有多大,多危險。
而曾經的家, 又離現在的他有多遠。
最後理所當然的,他成了流落街頭的小乞丐, 在天橋下跟野狗搶食。
然而流浪已經是幸運的, 至少他還全須全尾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更幸運的是,有一個女人找到了他。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比他姐姐還漂亮。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帶他去吃飯、洗澡、買新衣服,還說要送他回家。
小男孩麻木地啃著包子,聞言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家?
他已經沒有家了啊。
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姐姐的房子,不再是家了。
流浪的日子裡,他逐漸明白了這件事。
漂亮的女人只是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你會有家的,我給你找一個。”
“到時候會有愛你的爸爸媽媽,你還可以養寵物,你喜歡小貓嗎?”
他想起在垃圾桶翻找吃的時,抓打他的野貓野狗,皺起了一張小臉。
而“爸爸媽媽”四個字,對他來說實在太陌生了,以至於無法勾起他一星半點的注意力。
女人沒有騙他。
她真的給他找了一個新家,還帶他回了曾經住的筒子樓,但那裡已經住了別的租客,他只能遠遠看一眼。
“從今天起,你就要換個名字了。”
她蹲下身來,拍了拍他身上的新衣服,將衣領整理得一絲不苟。
“衛錚,這是你的新名字。”
她給了自己吃的,那她說換就換吧。
他點了點頭。
到後來,所有人都認識“衛錚”而不知道“羅小安”的時候,他也幾乎要忘記這個短暫使用過的名字。
因為這個名字已經和他無關了。
他叫衛錚,戶口上有父母兩個人,因家人出國而獨居在國內,是個從出生起就沒離開過S市的人。
而不是羅小萱的弟弟。
他不學無術,不愛上學,整日混跡在街頭不三不四的人裡,只會打架鬥毆,惹是生非。
被他打過的人都得叫他一聲“錚哥”,以彰顯江湖地位。
他風流多情,年紀輕輕就有過無數情債,甚至還認識名校的優等生。
任誰看到這個少年都會搖搖頭,感歎一句:“自甘墮落的年輕人。”
就連他的小弟們也這麽認為。
“你怎麽跟晚晚玩到一起了?”
女人那張臉保養得太好,還跟當年如出一轍,只是眉眼間沉澱了太多東西。
她坐在電腦桌後面,一邊忙著翻找卷宗,一邊頭也沒抬地問。
這並不算是質問,但他知道,對她來說家人就是禁忌,誰也不能去碰。
“誤打誤撞,幫她揍了一個醉鬼。”在她面前,他從來不說假話,因為沒有必要。
女人的漂亮相貌之下,有一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這一趟“出差”讓她有差不多一個月沒回家,雖然疲憊難掩,但她的眼睛還是明亮得動人心魄。
她聞言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而是將那一本從陳年檔案裡翻出來的卷宗遞了過來。
“今天你就成年了,衛錚。”
“我答應過你,等你長大後就告訴你真相。”
他看了許久,才抬手去接。
“這是羅小萱的卷宗,如果你準備好了,就打開看吧。”
這可能是世界上最特別的成人禮。
衛錚在自己十八歲生日這天,知道了他的姐姐死亡的真正原因。
他等這天等了太久,他做了充足的準備,也設想過無數可能。
可真相卻還是將他又一次殘忍地屠殺。
讓他在痛苦中幾近窒息。
“有必要嗎?他現在這樣活著不好嗎?”他聽見三叔問。
女人的聲音很久之後才響起:“人都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
是糊塗地活在幸福裡,還是清醒地活在痛苦中。
不該由他人為你決定。
衛錚選了最艱難的那條路。
就如同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那些人一樣,他們的道阻且長,卻不願停也不肯退。
很快,他就看到了代價。
葬禮那天,下了一場雨。
葉成澤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給了外界無數的猜想,可他的婚姻早就結束,無人能指責他的冷漠。
“葉晚會恨你的。”
他蹲在校長辦公室裡,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煙灰早已落了滿地。
葉成澤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陰雨綿綿,沒有回答。
他和邢芸一樣,願意給別人選擇糊塗還是清醒的機會,卻唯獨不敢給他們的女兒。
“我只希望她這輩子平平安安。”
衛錚無言地掐滅了煙。
可他們都知道,葉晚是個聰明得可怕的孩子。
瞞得了一時,瞞不住她一輩子。
事實也的確如此。
張老五的錄像帶是從誰那裡流出的,已經無從得知。
衛錚察覺到不對時,已經來不及阻止葉晚繼續深挖了。
他直覺這背後藏著一頭洪水猛獸,更令他血液翻湧的是,他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和羅小萱血肉模糊的身體上,如出一轍的滔天臭味。
這讓他頭皮發麻,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戰栗著,幾乎快要壓迫過所有的理性。
順著查下去!
順著查下去!
抓住他們!
然後——
“我一定要讓他坐牢。”
穿著黑色連帽衫的少女沒能藏住她的情緒,她還不夠成熟,會被心裡的那點正義感驅使,為之冒險。
衛錚從不貶低她的“天真”,他只是不能感同身受。
“正義”二字,似乎在組裡的每一個人身上都能體現。
唯獨他自己,欣賞不來。
年少的女孩無法洞察他埋藏至深的內心,在他若有若無的推動之下,離掀開那層遮羞布越來越近。
他的耐心也在瘋狂地燃燒。
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他:“等待時機,等待時機,等待最好的時機。”
終於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個電話。
“張老五在找你,他給每個人懸賞兩萬塊,你躲不了多久了。”
衛錚聽著電話,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不屑地回道:“所以呢?大不了老子卷錢跑路,他還能追到省外去?”
那人笑了兩聲,輕聲道:“我有個更好的辦法,事成之後給你三十萬,就看你敢不敢做了。”
青年咽了咽口水,半晌之後才道:“區區三十萬?”
“嫌少算了。”
“等等,要不你先說說看吧,我考慮考慮。”
那人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拿捏著口吻將計劃娓娓道來,卻不知電話那頭的人也露出了微笑。
後來也有一些人也見過青年這樣的笑容,在臨死之前。
張老五在意識潰散的那一瞬間,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倒在血泊之中,眼睜睜看著被自己不久前刺傷的人突然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青年看起來毫發無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緩緩彎起嘴角,對他笑了笑。
張老五張了張嘴,被割破的喉嚨卻一個音節也吐不出來。
他睜大了眼,死死看著這張夜色中如同魔鬼般的臉,下一秒,徹底斷了氣。
青年站在血腥味與臭味充斥著的漆黑巷子裡,慢條斯理地戴上懷裡的手套和鞋套,轉過身往回走。
許久之後,他走出巷子,站在離垃圾場不遠的地方,看向地上不久之前兩個女孩子留下的幾灘血跡。
旁邊不知道被誰放了一個白色塑料桶,他擰開蓋子抱起來,開始衝刷地上的痕跡。
刺鼻的化學氣味令人作嘔,他卻面不改色,仔仔細細清理了個乾淨。
然後他脫下身上的所有衣物和藏著的厚海綿,換上旁邊的一套同款衣服,回到了巷子裡。
他離開之後,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帶走了他留下的所有東西。
地上的人已經流失了體溫,青年脫下手套鞋套,撿起一旁的瑞士軍刀,倒插在泥坑裡,然後乾淨利落地對準刀尖往下一倒。
多一分致命,少一分不夠。
傷口剛剛好。
他拔下胸口上的刀,捂著傷口跌跌撞撞地離開了現場。
天亮之後,警笛聲響徹小巷。
“司法永遠是公正的,人不是。”
第一次聽見她說這句話時,衛錚剛剛出獄不久。
他在與世隔絕的監獄裡度過了漫長的九年,卻並不煎熬。
司法是公正的嗎?他沒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這一刀捅得很值得。
這九年,也值得。
世間該有“正義”二字。
殺人者,總要償還代價。
葉晚的正義是她手中緊握的法律。
那很美好,衛錚從不欣賞,卻不吝於慰歎。
而他有自己的正義。
這不需要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