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的消毒水氣味, 白恬這輩子已經聞夠了。
但這一秒她睜開眼時,卻很慶幸自己還能聞到這個味道。
窗外的天色一片水藍,陽光附上了一層凜冬的厚重, 卻也是個少見的好天氣。
白恬睜著眼看了許久, 從玻璃窗上折射過來的光線裡分辨時間, 睡了太久的大腦正緩慢地拉回神智,變得清醒起來。
她想要從病床上坐起來,卻在剛剛動了一下之後,被身上傷口的劇痛給按了回去。
安靜的病房裡看不見人影, 白恬正抬起右手去碰床頭的呼叫鈴,緊閉的房門就被人推開了。
劉然拿著一疊繳費單回來, 正好看見她的動作, 連忙小跑著過來,開口道:“誒誒誒你別動,別動別動!”
白恬動作一頓, 收回了手。
劉然這才松了口氣,走過來檢查了下她的狀態,又問她身上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過來看看。
白恬沒有回答,問他:“她在哪?”
劉然一愣, 反應過來之後才有些無奈地撓了撓頭,然後拉開椅子坐下。
“你別急, 聽我跟你說。”
白恬睜著眼看他,雙唇不自覺抿成一條線。
“她在最好的醫院,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 但應該是還沒醒。”
劉然沒敢說太仔細,因為葉晚的情況真的不是很好。
那天晚上, 他發現兩個人的時候差點嚇得魂飛魄散,白恬渾身是血,葉晚更是看著只剩了一口氣,把兩個人搬回醫院的路上他手都在抖,連闖了三個紅燈。
白恬一邊掙扎著要坐起來,一邊問:“哪家醫院?”
劉然被嚇了一跳,連忙抬手去按住她,又怕碰到她的傷口,急得汗都出來了。
“都說了你別急,你聽我說,現在沒人能見到她!”
白恬停了下來,沒什麽表情地問:“什麽意思?”
劉然好不容易把她給穩住了,一邊擦了擦汗,一邊神情複雜地回答:“這幾天首都出大事了。”
“……甄氏集團一案今日追蹤報道:專案組取證調查中發現重大違規操作……”
“……石味軒餐飲集團三位董事被正式逮捕,皆與甄氏一案牽扯頗深……”
“……東城區查封三家高級會所,主管皆涉嫌組織□□罪……”
“……三吉傳媒有限公司法人代表今日被捕,疑似與知名女星被害案相關……”
“……今日頭條:石味軒餐飲集團董事長拒絕取保候審,於看守所中供出案件詳情,警方正在持續調查中……”
白恬看到最後一條新聞,已經清醒的大腦好像又昏沉了起來。
她看著病房裡的電視,問劉然:“這個新聞是說誰,大舅嗎?他怎麽會……”
董事會的人出事她都不驚訝,可是施辰絕不是這種能被輕易搞下去的人,更何況還有連大哥在。
劉然抹了把臉,對這個短短幾天內崩塌的世界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是自首的,就在你們出事的那天晚上。你現在看到的每一條新聞,都是從他自首開始引發的連鎖效應。具體情況我也不敢猜測,我只知道上面已經成立了幾個專案組,看架勢是要徹查到底了。”
白恬努力消化了這句話的意味,低聲問:“所以大舅真的跟這些事情……”
劉然就在這個行業裡,再加上他本人的獨特嗅覺,對結論已經有了個大概的把握。
“從我得到的內部消息來看,他的口供裡提到和甄氏暗地裡的合作從二十年前就開始了,可以說,他發家都是靠著給甄氏做那些見不得人的生意……”
劉然說到最後已經沒了聲音,無論如何施辰是長輩,他並不想在背後議論長輩的是非。
白恬看著還在回放新聞的電視機,久久沒能回神。
就在劉然準備給她點私人空間起身離開時,病床上的人再次開口:“繼續剛才的問題,為什麽現在沒人能見到葉晚?”
劉然頓覺頭大,又坐了下來,長歎一聲。
“你大舅的事情我還能查到點內部消息,但葉晚這邊我真的沒有頭緒。她現在住在最好的醫院裡,你懂我的意思嗎?那得是什麽背景的人才能住的?”
他想起葉晚被悄無聲息轉院的那天,自己無意間看到的一行人,心裡還有點發怵。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她現在很安全,非常安全。”
安全到一隻蟲子都飛不進她的病房。
白恬聽見後,卻沒有放心下來。
未知的就是不安的,但她也不想讓劉然過多牽扯進這件事,隻好按捺住那些雜緒。
劉然在病房裡陪了白恬一整天,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跑前跑後繳費拿藥,直到晚上才不得不趕回公司。
在這個全城腥風血雨的節骨眼,媒體工作者徹底沒了休息時間,白恬讓他忙完回家睡覺,別來醫院了,劉然全當沒聽見。
九點,醫院已經安靜下來,白恬聽見查樓的護士走過之後,才慢慢從床上坐起來。
她忍著傷口的撕扯,摸著黑爬下了床,走到病房門口。
剛拉開門,門外準備敲門的人就動作一頓。
白恬看清他的臉時,心裡的那塊石頭才終於輕輕落地。
第二天,劉然來到醫院之後,敏銳地察覺到白恬的狀態好了許多,不再跟昨天一樣滿腹心事魂不守舍。
這是好事,她現在必須專心養病,不能再折騰了。
“你這傷口可得好好養,否則會留疤的,多難看啊。”劉然一邊給她削蘋果,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話,床上的人只聽著,偶爾應付兩句。
見她還在看新聞,劉然把蘋果切塊放進盤子,遞給她之後勸了一句:“全是糟心事,別看了。”
他只是隨口一嘮叨,卻沒想到,白恬突然開口回答:“不,這是天大的好事。”
她的眼眸裡倒映著屏幕上的畫面,沉靜如水,卻又不那麽平靜。
半晌後,白恬看著他問:“那天晚上,你為什麽會特意跑到那麽偏僻的地方?”
劉然啃著一小半蘋果,聽到之後開口道:“這也是一件奇事,那天我本來是去跟葉晚那個案子的,後來她接了人就跑沒影了,我心裡不知道怎麽就是老想著這事兒,可能是種直覺吧,就開著車四處轉悠。”
白恬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了一句:“說實話。”
劉然沉默了一秒,認命地回答:“我這不是才講了一半嘛,後面我轉著轉著突然收到了匿名爆料短信,說是晚上某個地方會有爆炸案發生,還給了一個大概的坐標。”
“我當時心裡一直不安生,看到消息就將信將疑了。反正去一趟也不太遠,就開著車在那附近逛。結果等到半夜都沒見到有動靜,給我氣得,以為是惡作劇,都準備走了。”
劉然啃完最後一口蘋果,扔了果核,一邊擦手一邊說:“然後你猜怎麽著?就這麽巧,就在這個時候,我瞅見前邊兒有火光。大晚上的也看不清具體位置,找了好久才找過來,然後就在路上發現你倆了。”
“這兩天我也在想呢,誰那麽神通廣大,能提前預料爆炸案啊?而且這個案子比石味軒的案子還密不透風,我到現在都沒查到丁點兒消息,就跟全首都沒一個人知道一樣……”
他說著還悄悄看白恬的神色,想從她的反應裡獲取點東西,結果面前的人根本沒有任何反應,聽完之後就繼續躺著了。
劉然識趣地離開了病房,讓她好好休息。
卻不知道病房裡的人一直睜著眼,沒多久就打濕了大半個枕頭。
安靜的醫院走廊上,隻亮著幾盞小燈。盡頭的病房門口守著兩個穿便服的中年男人,劉老三提著便當盒走過去,分給他們一人一份。
兩人也沒跟他客氣,接過去吃了起來。
劉老三就靠在牆上抽煙,較黑的高個子吃著飯,順口問了一句:“你真不打算回來?”
他的問題劉老三沒有回答。
另一個白白淨淨的矮個子已經快速解決了晚飯,將便當盒收好,開口道:“你心裡有怨氣,領導都理解,但現在都苦盡甘來了,你回來就是連升三級,多好的機會啊,別逞一時之快,好好考慮吧。”
劉老三吐出最後一口煙圈,將煙掐滅扔進垃圾桶,回答道:“我只是完成了我的任務,想休息了。一把年紀還沒成家,說出去怪丟人的。”
兩個人見他的態度,只能歎息一聲,不再勸了。
其實也不怪他這麽堅決,這件事說到底是上面做得不厚道,踢到鐵板的時候打退堂鼓,鐵板倒了又來收攬功績。
換了誰能心裡沒點怨氣。
當年他們這些人有多羨慕調去小組的精英,後來就有多慶幸不是自己遭這罪。
如今說好聽點是苦盡甘來,說難聽點那叫九死一生。
“快換班了,下次一起喝酒。”
高個子拍了拍劉老三的肩,兩個人便離開了。
走廊上遠遠走來兩個便衣,是陌生面孔的年輕人,他們不認識劉老三,但聽過他的名號,走到面前立刻行了禮。
劉老三頓了頓,有些生疏地回了禮。
上一次做這個動作,得多少年以前了。
第一場雪來臨時,這一年已經快要走到盡頭。
轟動全國的案件震蕩了腳下的這片土地,每逮捕一個知名的人,就意味著一個真相浮出了水面。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激起人民群眾的憤怒。
在這樣的大地震之下,根基深厚的甄氏,大廈將傾也不過是朝夕之間。
白恬在醫院裡住到了傷口結痂,離出院也快了,但她的臉上不見輕松,整日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什麽。
劉然想方設法替她打探葉晚的消息,但他只是個記者,能做到的很有限,只能給她帶來一些關於施辰的消息。
“雖然是自首,但根據這些個案子來量刑的話,恐怕是無期徒刑。”
施辰都這個年紀了,無期徒刑多半是熬不到減刑的,大概率會直接在獄中過完剩下的人生。
白恬看向樓下的一片皚皚白雪,突然想起,三舅下葬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天氣。
而那時候為他送行的人,只有自己和施辰。
原本白恬以為,對白家厭惡到連餐館都毫不猶豫拆掉了的施辰,是不會來送三舅的。
可那一天,穿著一身黑的男人走完了那條很長的路,隻為在墓前放上一束花。
那時候,施辰是什麽樣的神情,白恬卻怎麽也記不起了。
出院這天,劉然被事情拖住來不了醫院,白恬讓他放心工作,自己帶著東西辦了出院手續。
打開家門,灰塵的味道撲入鼻腔,她簡單收拾了下屋子,打開所有窗戶通風,然後回房間找出了之前回老家帶走的那個箱子。
白恬坐在地上,打開了箱子的密碼鎖。
裡面放著許多小物件,有十年前的手機,不知道還能不能開機。有一隻洗得掉了色的手套,現在看有點土氣,但白恬看見時卻忍不住笑了笑。
有什麽東西在角落裡閃閃發光,她拿起來,仔細端詳著手裡這枚水晶發卡,許久之後才放下。
旁邊還有一個木箱子,白恬打開了它,第一眼就看到相冊上面的那封信。
信封上寫著“白月欣(收)”。
落款是羅小萱。
白恬用指腹輕輕擦過這行字,泛黃的信封像停留已久的時光,承載了一段被人遺忘的記憶。
甄氏一案牽連了無數合作公司,葉黎耗盡心血的項目也險些胎死腹中,一向不跟另外兩個合夥人起意見衝突的他力排眾議保下了這個項目,還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積蓄投進去。
大多時候他是溫和而無害的,但有時候,他也是個有著賭徒精神的創業者。
項目的計劃保持原來的安排,整個開發組準備完畢,集體動身前往國外。
去機場的那天,葉黎很低調,除了同公司的人以外誰也不知道他要離開這裡,而且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歸來。
登機之前,他拿著手機看了很久,卻還是一個字也沒發出去,轉身提著行李箱走進機艙。
人來人往的機場裡,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玻璃窗邊,看見那飛機高高飛起,衝入雲霄之後,微微一笑。
隨後,他再一次消失在了人海中。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是個大雪紛飛的天氣。
白恬將家裡徹底打掃了個乾淨,正在整理書架時,一個淺粉色的信封從某本書裡掉了下來,白恬連忙接住,然後才想起這是什麽。
她看了一眼牆角的長箱子,又低頭看著手裡的這封信,許久之後,終於是將信封打開,取出了裡面的信紙。
“白恬:
或許你看到這封信時,阿姨已經不在了。
原諒阿姨的自私,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擅自作主為你準備了婚紗禮服。
阿姨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阿遠有多喜歡你,作為局外人阿姨看得很清楚,所以才更明白,其實你的心裡沒有他。”
白恬的動作一頓,慢慢靠著書架蹲下了身。
“我想我可能沒有機會看見阿遠結婚那天了。這些天我總是想起我和他爸爸結婚的時候,我們連婚禮都沒辦,以至於到現在我都心存遺憾。我多想有一天,我能穿上最好看的婚紗,和他一起拍張婚紗照,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連我們相愛的證明都找不出來。”
“白恬,愛一個人是藏不住的。阿姨把這件婚紗送給你,不是為了讓你和我的兒子結婚,而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你能得到幸福的話,就穿上它去拍一張婚紗照吧。和你愛的人一起。”
“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麽時候。”
“不要像我一樣,一輩子都沒能彌補這個遺憾。”
落款,許琳。
窗外的雪停了。
白恬坐在地上,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恍然察覺已經是薄暮。
她站起身來,將信收好,小心地藏進書裡。
角落裡的木箱已經落了灰,白恬擦乾淨上面的塵埃,抱起箱子回了房間。
這是白恬第一次看清這件婚紗的模樣。
她抱起裙擺走出房間,站在玄關的全身鏡前,慢慢轉了個身,白色的層層薄紗蕩起小小的弧度,像晴天的碧空雲層。
又像是屋外的滿地白雪。
這真的,是一件很美的婚紗。
白恬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正要抬手擦一擦臉上的水痕,旁邊的大門就響起了密碼鎖按鍵的聲音。
她竟一時之間沒回過神來。
下一秒,大門被屋外的人拉開,聲音先一步到達:“你怎麽又不接電話……”
白恬側過頭,目光對上一道視線。
站在門口的人還撐著拐杖,她看著屋裡的人,半晌之後一把扔掉了手裡的木拐,板著臉問:“我才在醫院躺了多久,你這是要跟誰結婚呢?”
白恬本想再擦一擦眼睛,聞言卻先笑了出來。
她覺得自己現在又哭又笑的樣子一定很醜,可她顧不上了。
穿著婚紗的女孩提起裙擺,快步走到屋外的人身前,將她一把抱住。
走廊上的冷風吹來,讓肌膚泛起了顫栗。
白恬卻覺得有一團火在胸腔燃燒,無法熄滅。
葉晚被她抱著,想要抬手回抱住她,卻又不敢觸碰她肩上的傷疤。
於是低下頭,在那猙獰的傷痕上落下一吻。
白恬吸了吸鼻子,閉上了眼睛。
“我們去拍婚紗照吧。”
“好。”
“我還想去看電影,看正常的那種電影。”
“好。”
“你從來沒給我買過生日蛋糕,欠我的你要全部都補上。”
“好。”她笑了一聲。
“不要再讓我等你了,我不想等了。”
“不等了。”
葉晚抱緊了她的腰,低聲道:“再也不會讓你等了。”
“……我有點冷。”
“傻子,誰叫你要大雪天穿婚紗。”
END
作者有話要說:
從“扔掉婚紗”到“穿上婚紗”,真是很奇妙。
完結感言打了很多字,最後還是刪掉了。大家在故事裡體會就好~
番外篇等我緩緩再寫,最近太累了。角色番外裡會補充人物的行為邏輯,甜甜的日常也安排!
最後感謝每一位訂閱到這裡的讀者,一路陪伴,辛苦啦。
(潛水的朋友還不出來讓我康康就莫得機會惹!ps客戶端可以打分啦,就在小說詳情右下角,希望能得到客觀的評價~)
百合預收文《莫比烏斯情人》《織織我心》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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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徐徐、薑靈兒、則久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孑然一身_kg、島崎渡、多喝熱水、薑靈兒 10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