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 莊仁恢復了意識。
葉晚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在新的據點,她安排人第二天早上準時用車將他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然後掛斷電話, 看向對面沙發上一言不發坐著的人。
劉大於已經在這裡等了她一個小時。
葉晚沒有以組長的身份過問他擅自中斷任務的事, 但不代表她喜歡這種行為。
所以她也沉默地坐在沙發上, 不打算先開口示弱。
兩人互相較著勁,抱著電腦的衛錚也很識趣地沒插到中間來,自顧自地忙著他的事。
莊仁的突然出現,讓他們都有點措手不及。尤其是他和賀曉芸牽扯到了老泥鰍, 而行了凶的人現在還在外面躲著,衛錚不得不花更多時間盯著他的動向。
人是跑不掉的, 但怎麽讓他主動回到棋盤上, 就得費點心思了。
坐在沙發上的兩個人終於有了動靜。
葉晚總歸是小輩,怎麽也得先低個頭,否則這場談話就進行不下去了。
她看著對面的中年男人, 開口道:“阿遠的事,是我的疏忽,我道歉。”
劉大於依然像一尊石像一樣動也不動,聞言隻回道:“我要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他為什麽跟甄家扯上了關系。”
葉晚看向衛錚, 青年抬頭道:“我差不多查清楚了,他的公司在跟甄氏合作——這是巧合, 至於壽宴上的事……”
他頓了頓,掩蓋住自己複雜的情緒, 盡量平靜地說:“似乎是甄延宏的小女兒看上了他, 特意邀請。”
這句話說出口之後,衛錚甚至不太想去看劉大於的表情。
誰看到這件事不說一句:這是何等的孽緣?
甄家的小女兒喜歡誰不好, 偏偏喜歡上葉黎。
劉大於落得今天這個下場,全都拜甄家所賜,他如今唯一在乎的人,又被扯進了甄家那個大染缸裡。
衛錚心裡歎了一聲,繼續埋下頭做手頭上的事情。
葉晚在知道這個所謂的內情時,也是生出一種被老天爺戲耍了的感覺,她很能理解劉大於的心情,盡管她沒有辦法做到設身處地去體會。
好在事情還沒有那麽糟糕。
“您放心,葉黎對甄橙沒有想法,他在宴會上做的一切表明了他本人也迫切想跟甄家劃清界限,所以接下來……”
葉晚早已經分析清楚了來龍去脈,再加上白恬昨晚上簡單概括的過程,足以讓她根據情況調整出合理的對策。
但劉大於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平時的話很少,這會兒卻罕見地打斷了她準備說的話。
“剪不斷理還亂。”
他沉著臉,道:“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也簡單,立刻讓阿遠結婚。”
男人端坐在沙發上,神色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葉晚的話被突然打斷,滿腦子的計劃也卡了一下,甚至沒反應過來,看著他問:“結婚?他現在怎麽結婚?”
雖然這個辦法可以一勞永逸,但是要怎麽說服葉黎同意?難不成直接告訴他真相,然後逼著他隨便找個人結婚嗎?
葉晚不喜歡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思維,能夠兩全其美的話她都會盡力去爭取一下。
情況也沒到萬不得已的地步,她理了理思緒,準備開口,對面的人卻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理所當然地回答:“他不是早就和女朋友見過雙方家長了嗎?許琳走之前連婚事都給他們安排好了,現在找個日子把婚禮辦了不就行了。”
一直在旁邊敲著鍵盤的青年動作一頓,不用抬頭也知道身旁的人會是什麽表情。
空氣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賀曉芸很早就回房間睡了,白恬不知道她能不能睡得著,因為莊仁還沒有消息。
花了點時間將家裡收拾乾淨,髒衣服也都洗完晾起來之後,白恬拿著垃圾袋下了樓。
她垂著頭走出公寓樓大門時,迎面遇到一個高大的身影。
白恬抬起頭,下意識要讓出位置,看清楚來人之後卻突然一愣。
“大舅?”
面前的人穿著黑色的大衣,握著沉木拐杖站在台階下,似乎正要上來。
門口的燈光來不及照到他身上,那挺拔的身形隱沒在夜色中,沒來由地讓白恬突然想起初次見到他那天。
那時候的施辰也是穿著這樣一身大衣,走進白家的餐館,說要買下她家的店。
站在台階下的男人已經不再年輕,歲月在他身上、臉上、頭髮上,全都刻下了一道道痕跡,但他的眼神依然如十年前那樣,平靜卻又深邃。
“吃過飯了嗎?”他的口吻不如常人那樣親昵,卻是白恬最熟悉的語氣。
她笑著點了點頭,回答:“吃過了,您呢?”
施辰轉過身,道:“我也吃過了,陪我散散步吧。”
白恬走下台階,跟在他身後,路過垃圾桶時順手扔掉了垃圾袋。
今天的施辰和以往不太一樣,他其實很少跟白恬見面,因為說白了他只是名義上的監護人,實則彼此都是陌生的關系,過於親密反而不便。
白恬沒看到連柯,猜想大舅是一個人來的,那說明他是有話想跟自己說。
兩個人在小區裡悠閑地散著步,仿佛尋常的父女一般,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家常話,在走到一處沒那麽嘈雜的花壇前時,施辰終於停了下來。
白恬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宴會之後,一直沒時間過問一下,連柯他這次做的不對,我已經訓過他了,你們千萬莫要往心裡去。”他語氣難得謙和。
白恬預料到他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回答道:“連大哥也是一片好心,他已經跟我說清楚了,沒事的。”
她隻說自己,卻不提葉黎。
施辰看了她一眼,話鋒一轉,繼續道:“那天小葉帶你去宴會,就說明他與甄家那位並沒有什麽,我想你也是清楚的。”
白恬垂下眼,應了一聲。
施辰滿意地點了點頭,終於道:“既然你在甄家所有人面前都放了話,大舅自然是要幫你辦得風光,氣勢上絕不會輸了甄家那位。”
白恬瞬間抬起頭,面前的人看著她的眼睛,問:“日子我已經看好了,你想要中式的婚禮,還是西式的?”
已經上了年紀的男人有著一雙黑而亮的眼睛,似乎一切欺瞞在這雙眼裡都無處遁行。
白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維持理智的,等回過神來,她已經聽見自己說:“……我還沒想好。”
“那就等你想好,再來告訴我吧。”
走之前,施辰看著她說。
撒了一個謊,就得用無數個謊去圓。
白恬不是不知道會有這一天,但她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還是那麽懦弱。
連一句真話,都不敢對長輩坦言。
不是已經做好背負罵名的準備了嗎?
事到如今你還在怕什麽呢?
第二天一大早,白恬就收到了消息,她叫上已經洗漱好的賀曉芸,兩人一起下樓上了來接她們的車。
開車的人是白恬昨天見過的,他一路上都十分沉默,白恬也沒心思跟人聊天,賀曉芸更是一心盼著盡快到達目的地。
出乎意料的是,莊仁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家真正的醫院。
但規模不大,看起來更像私人療養院,地理位置十分偏僻,周邊連個便利店也沒有。
白恬沒有在這裡見到葉晚,她也沒有打算圍觀病患,索性在走廊上等著賀曉芸結束短短的探視。
莊仁的情況很不好,清醒的時間非常短暫,就算賀曉芸見到他,也不一定能說上一句話。
白恬沒等多久,小姑娘就推開門走了出來,對白恬道:“謝謝白老師,我們回去吧。”
她從昨天早上就一直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松了松。
白恬也松了口氣,帶著她回到車上,開車的人一直在車裡等著,直接開車返程。
回到家之後,賀曉芸下車之前,突然對開車的男人說:“莊仁告訴我,那把刀不是他的。”
對方愣了一愣,反應過來後說了聲:“謝謝,我會轉告的。”
車開走之後,賀曉芸看向白恬,難得笑了笑,說:“白老師你回去上班吧,我不會再跑了。”
白恬摸了摸她的頭,“沒事,我請了長假。”
她現在即使回到學校裡,也放不下心去專注工作,索性就請了長假。這個假在教師這個職業不好請,因為每個重要科目的老師都是剛剛好,走一個學生就沒課上。
好在她之前替請產假的數學老師代課過一段時間,現在對方回來了,能幫她代課。
現在一件事堆著一件事,讓白恬感到喘不過氣來的同時,又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是活著的。
危險的、緊張的、不安的、充滿未知的。
而不是千篇一律的,麻木的。
她都快要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過這些情緒了。
葉黎坐在辦公室裡,一言不發地看著面前的兩份精致華麗的資料書。
這是兩份不同風格的婚禮策劃方案,送過來的人是前兩天才差點坑死他的連經理。
“施總準備了兩份,都是同種風格下最好的方案,你們商量著選一選,有其他要求也盡管告訴我,我全權負責你們的婚禮,也算是聊表歉意。”
笑得一臉和氣的男人還拍了拍葉黎的肩,說:“這場婚禮施總費了很大心思,倒時候會邀請全首都的商界名人來,你可要把握機會。”
說到底,還是把他當作依靠女友上位的那種貨色。
葉黎不否認,天底下的男人多得是想要這種待遇的人,結個婚就能少奮鬥三十年,甚至是一輩子,誰不樂意?
他無論是站在甄橙身邊,還是白恬身邊,旁人眼裡的他都是一飛衝天的鳳凰男。
只有葉黎自己明白,他從來沒有動過這種念頭。
哪怕今天的他是真的和白恬修成正果,他也不會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樣的安排。
一個婚禮而已,他葉黎給得起。
可是他想給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想要。
資料書的封面是拍得像大片一樣的婚紗照,再多看一眼都覺得諷刺至極,葉黎抬起手將兩本都塞進抽屜裡,繼續埋頭趕堆積的工作。
這件事總歸做決定的人不是自己,那就留給別人去頭疼吧。
這一天,這座城市的很多人都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
向左,還是向右。
只有他們自己能決定。
盡管他們並不知道轉折已經悄然到來。
留著一頭藍色短發的女人回頭看了一眼工作室的招牌,然後收回視線,將抱著的箱子塞進後車座,自己也上了車。
遙遙相對的城市另一邊,踩著高跟鞋拿著一大堆奢侈品袋子的女人坐上跑車,將車篷放下,戴上了墨鏡,接著踢掉鞋子,光著腳一踩油門竄了出去。
另一輛車遠遠跟在她後面,隱藏進了商業街的車流之中。
而葉晚在和劉大於不歡而散之後,獨自一人開車回了自己的出租屋。她路過單元樓下時,才想起清理一下自己被塞滿了的信箱。
亂七八糟的信件足足有十來封,葉晚飛快地掃了一眼就抽出下一封,一直到快抽出倒數第二封信時,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衛錚。
葉晚接起來,問:“怎麽了?”
“三叔的消息。”青年的語氣幾乎沒有溫度。
葉晚手一頓,一顆心緩慢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