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晚按響門鈴的時候, 已經接近深夜了。
她接到消息就匆忙趕來,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
白恬拉開門,看見她風塵仆仆的模樣便是一怔, 但正事要緊, 她咽下嘴裡的話, 讓開位置。
賀曉芸哭過一陣已經冷靜下來了,她還縮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不知在想什麽。
葉晚的到來讓沙發上的小姑娘回過神來,她看著一身黑的人坐下, 率先開口道:“你們想知道的,我全都可以說。”
白恬倒了杯熱水遞過來, 葉晚順手接下, 喝了兩口潤潤嗓子,然後道:“你有什麽條件。”
賀曉芸搖搖頭,回答:“你救了莊仁, 這是還你的。”
這幾天她每天都能收到莊仁的消息,是看護他的人發來的,讓她了解莊仁每天的狀態。
很安全,也在逐漸恢復。
葉晚不置可否,她握著杯子, 冰涼的手指逐漸回暖。
白恬回到餐桌邊坐下,繼續處理電腦上完成了一半的工作, 把談話的空間交給她們。
兩個人也沒有要避開她的意思,葉晚比起那些迫切需要知道的事情, 先問了另一個問題:“首先讓我確認一下, 你和莊仁目前是利益共同體嗎?”
這個詞對未成年的女高中生來說可能有點難理解,葉晚也意識到了這點, 換了個說法:“我的意思是,你們倆現在是站在一邊的嗎?”
賀曉芸知道她在問什麽,沉默地點了點頭。
葉晚沒有深究,轉而進入正題。
“好,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簽下那份藝人合約是自願的嗎?”
賀曉芸早有預料這個人是想從自己這裡知道什麽,但沒想到對方查得這麽清楚,聞言抿了抿嘴。
葉晚想到什麽,突然從懷裡掏出一本深藍色的工作證,擺在茶幾上,移到她面前。
“抱歉,我忘了跟你正式介紹自己了。”
賀曉芸順著看過去,深藍色工作證的封面刻印著幾個金色大字——律師工作證。
她茫然地看向對面的人。
“我叫葉晚,是一名律師,我願意為你提供一切法律上的援助。”她的聲音清晰平和,似乎含著某種溫柔的力量。
雖然理智上已經不報任何希望,但賀曉芸還是由衷地松了口氣,至少這個人不是什麽來路不明的人。
她正面回答了剛才的那個問題:“我是自願簽下藝人合同的。”
葉晚對這個結果感到意外。
賀曉芸垂下眼,繼續道:“但後來我才知道,這從頭到尾都是個騙局。”
葉晚不覺得這個小姑娘是為了追逐虛無縹緲的明星夢,種種跡象都表明她的性格與這個行為不符,於是她問:“促使你簽約的契機是什麽?”
對面的少女比查到的資料中還要清瘦嬌小,像是風一吹就會倒那樣,可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
她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都更加漫長,久到葉晚甚至已經打算放過這個問題,面前的人才開口道:“莊仁,他不叫莊仁,他的真名是李岩。”
賀曉芸垂下頭,輕聲說:“他是我小時候的鄰家哥哥。”
葉晚頓了頓,之前無法拚湊起來的邏輯鏈一下子就清晰了起來。
“所以是他騙了你,讓你自願簽進他背後的公司。”
賀曉芸無聲地點頭。
葉晚心裡長歎一聲,並不對這件事感到訝異,因為她每年了解到的諸多少女受害案件,作案者大部分都是熟人、親戚、甚至是家中長輩。
可她還是緘默了許久,隨後換了個問題,道:“既然他騙了你,又為什麽要救他?你難道不明白,你遭受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賜嗎?”
不遠處的白恬停下動作,知道葉晚已經生氣了,哪怕她的語氣一如既往。
從高中到現在,白恬已經很清楚什麽樣的事情會讓葉晚真的動怒,尤其是這方面,白恬一點也不懷疑她回去之後就能把莊仁送進監獄。
哪怕現在的莊仁,或者說李岩,已經是半死不活的狀態。
這一次賀曉芸沒有回答,葉晚也調整了自己今天異常不穩定的心態,將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然後放下水杯。
“算了,當務之急我想你也很清楚,你從學校消失到現在,一直有來路不明的人在找你。那天發生的殺人未遂案說明你現在已經處在非常危險的狀態,我願意幫你,但前提是你信任我,告訴我盡可能全面的詳情。”
她直奔主題,末了又放緩語氣道:“不想說的部分可以跳過。”
賀曉芸抿著唇,點了點頭。
葉晚不想強迫她去回憶,直接找了幾個重點,逐個提問:“首先,為什麽會上升到被追殺的程度?國慶期間找你的人目的很純粹,就只是找而已。”
賀曉芸卻在沉默中很是仔細地想了想,才回答:“這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這一次找到我們的人,不像是衝著我來的。”
她年紀雖然不大,說的話卻條理清晰,邏輯也存在。
“他找上門的時候,一開始也沒有要動手,反而是一直盯著李岩看。”
賀曉芸一邊回憶著,一邊道:“是李岩先動的手,他拿凳子敲了那個人一下,就拽著我往外跑。那個人爬起來追,我們下了樓之後,李岩叫我先跑。”
“當時我太害怕,就聽他的先跑了。可是現在想想,李岩好像早就知道那個人是來做什麽的,反應得很快。”
葉晚雙手交握著擱在腿上,聞言皺了皺眉,突然問:“最開始你是和李岩約好一起躲起來的嗎?”
賀曉芸搖了搖頭,回答:“我是後來才知道他失蹤了,但我大概猜到了他會去哪。”
猜到了,就去找他了。
葉晚聽出這句話的意思,不由得按了按額角,換了一個問題:“你被騙進公司之後,是否有接觸到高層?”
賀曉芸的臉色白了白,半晌之後才回答:“藝術總監很喜歡我,不管去哪裡都要帶著我。”
葉晚沉默了下,問:“比如說俱樂部?”
少女垂著眼點點頭,簡單概括了下:“不止俱樂部,還有很多地方,都是高消費會員製,一般人很難進去。”
從整個產業鏈的階層來說,這已經算是比較上層的了,葉晚不知道該不該為賀曉芸感到慶幸,因為這件事本質上就是最大的不幸。
她如果分析得沒錯,這個所謂的經紀公司就是個誘騙未成年少女簽下賣身契的地方,再把她們培訓包裝一下,通過各種高消費場所介紹給客人,賺取高昂的中介費。
這裡面除了被騙的,也有一部分是自願的,從概念上來說接近“外圍女”,但在整個產業鏈裡稱得上“高端”,因為客源都是有頭有臉的富人,女孩子們也都是身世清白的在校學生。
葉晚查到的東西有限,真正知情的人才能說得出裡面的運作手法,出入場所,以及熟客名單。
而了解這些東西的知情人,勢必會被公司利用各種手段拿捏在手裡,威逼利誘都算是溫和的,更惡心的葉晚也見過。
要麽成為利益共同體,要麽被扼住命脈不能脫身,才得以維持運轉這麽久的時間。
而賀曉芸和李岩,顯然都是從裡面逃跑了的人。
那麽問題來了,這兩個人究竟知道多少,才會被追到四處躲藏,甚至差點命喪黃泉?
葉晚深思許久,突然拿出一個全新的手機遞給賀曉芸,道:“這個你拿著,裡面有唯一一個聯絡電話,這段時間你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東西都發到號碼上,有急事也可以直接打電話。”
用文字記錄的方式,要比說出口容易一些。
賀曉芸看了她許久,終於接了過去,低聲道:“謝謝。”
葉晚不方便留宿,也沒時間,交代清楚之後她就離開了。
白恬送她下樓,兩個人站在停車場裡,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要在這個節骨眼上開口提那件事嗎?白恬想了很久,一抬頭卻只看見她難掩憔悴的神色。
一肚子的躊躇就這麽化成了胸口的疼悶。
——你累不累?要不什麽也別管了,休息一下吧。
白恬想這麽說,卻知道自己不能這麽說。
葉晚難得沒能察覺白恬的異常。
她的心裡裝著太多事,這會兒好不容易有了片刻的溫存,一對上她的雙眼,腦子裡卻先出現了劉大於回去繼續任務之前說的話。
“無論如何,我回來之後要看到阿遠的婚禮。”
三叔的事情也不能動搖這個男人的心,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正直不阿的劉隊,而是心中只剩下自己兒子的頑固老頭。
連衛錚都以為她會叫住劉大於,再跟他真刀真槍地吵一架,把事兒給掰扯個明白。
可是她沒有。
拿自己並不光明的私情去破壞所有人的努力,她憑什麽?
葉晚在那一刻發現,自己不再是能站在道義高台上堂堂正正呐喊的人了。
她的憤怒顯得那麽的沒有道理。
所以只能自己吞下去,自己消化,然後反芻滿腹的苦澀。
在白恬似乎想要開口說什麽之前,葉晚不忍去聽,伸手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裡。
——我好累啊,我能不能把所有都拋下,只要你一個。
白恬從她的氣息裡嗅到了莫大的悲傷,恍惚之間,像是回到了高一那年的聖誕節。
那時的黑發少女站在電話亭裡,淚水從下顎落下,孤伶伶如同被整個世界遺棄一樣,與周遭的節日氛圍格格不入。
那一秒心臟觸到的疼痛,與此時此刻,似乎如出一轍,又難分勝負。
白恬覺得這太痛了,以至於眼眶發熱,滾燙的液體不斷往外跌落。
她忽然掙開懷抱,踮起腳捧住葉晚的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果斷地吻了上去。
對方只是短暫地失神那麽一秒,便用力地回應了她。
鹹到發苦的液體分不清是屬於誰的,她們沉默而熱烈地擁抱,接吻,淚水滑落在臉上,不分你我。
白恬握住那隻手,十指緊扣,抵著她的額頭道:“跟我去個地方,現在。”
深夜時間,睡得很淺的施辰被院子外的敲門聲吵醒。
他翻身從床上坐起來,摸著床頭的老花眼鏡戴上,看了眼台燈旁的鬧鍾。
這個點了,誰會這麽粗魯地跑來吵他清閑。
施辰取下眼鏡,拿起厚厚的黑色大衣外套給自己披上,然後起身出了房門。
一走進院子裡,夜裡的濕霧和寒氣就冷得他皺了皺眉,施辰握著沉木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院門口,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兩個人。
施辰的目光從她們牽著的手上一掃而過,看向自己的外甥女。
短發女孩鼻子凍得通紅,連眼睛也是紅紅的。
她拉著身旁高個的女人上前一步,先是為自己的唐突打擾道歉,然後道:“舅舅,我想好了。”
施辰看著她沒有說話。
白恬用力握住手中的溫度,語氣平緩卻又堅定:“我不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