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來的人很多, 辦得卻異常低調。
這些賓客大多都是匆匆忙忙從五湖四海趕來,一身風塵,神情肅穆。
葉晚和白恬坐在角落裡, 她們穿得簡單, 又是素面朝天, 在這人多的地方顯得毫不起眼。
主事的人是李學民老師的孫女,她大學都還沒畢業,卻已經是個沉穩的姑娘,迎賓會客, 有條不紊。
白恬是見過她的,高三的晚自習通常都會上到很晚, 這個小姑娘就經常來接她的爺爺, 怕他回家的路上看不清,摔到自己。
那時候的李老禿嘴上抱怨著“我還沒老得走不動路呢”,眼裡卻是怎麽都藏不住笑。
班上刷題刷得昏昏欲睡的人聽他這麽一說, 頓時來了精神,跟著起哄:“是是是,您老還能再跟我們大戰五百年!”
胖老頭立馬板起臉,抬高聲音道:“寫你們的題!寫不完誰都不準回去睡覺!”
但最後打鈴放學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都著急趕他們回家。
而剛上初中的小姑娘跟在他屁股後面, 不停地說:“奶奶叫你早點回去,晚了她又要訓我了!我作業還沒寫完呢, 真是的。”
這些事情明明已經很遙遠,可回憶起來, 卻還像是不久以前。
白恬低下頭, 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這喪宴上的飯菜,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菜,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吃到過。
卻半點胃口也生不出來。
坐在她身旁的人也停下了筷子,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麽。
白恬無聲地握住她的右手,低聲道:“出去透透氣吧,我有點悶。”
葉晚側過頭來看她,點了點頭。
樓下的花圈又多了一些,快要佔滿過道。
兩人漫步走到花壇前的長椅邊上,並肩坐了下來。
天色灰蒙蒙的,看不出已經是正午時間,連風都因此而蕭瑟了起來。
白恬收緊外套的衣領,然後抱住了雙臂,望著這片安靜的校園。
坐在她身邊的人突然開口:“介意我抽煙嗎?”
白恬一怔,然後搖了搖頭。
葉晚便掏出煙盒來,抽出一支咬在嘴裡,另一隻手已經翻出了打火機,片刻後卻又放了回去。
她就這樣咬著香煙,不點燃,也不拿開。
白恬問:“不點嗎?”
葉晚笑了一聲,含糊不清地說:“二手煙不好。”
她說著,伸出手指夾住煙,啟唇道:“李老師要是看見了,又要生氣。”
白恬撇開頭,無聲地吸了吸鼻子,半晌後才道:“我們這一屆的學生裡,他最喜歡的就是你。”
“嗯,我知道。”
白恬又道:“他對你寄予厚望,為了你無數次和葉校長吵架,你離家出走那段時間,他染黑了沒多久的頭髮又白了一大半。”
捏著煙頭的人沉默許久,才回答:“我知道。”
空氣與時間在這一刻都靜了下來。
白恬的肩頭靠上了一片溫度,她仰了仰頭,看向遙遙相對的教學樓,終於問:“既然都知道,那為什麽高三的時候要選擇退學?”
這一次,靠在她肩上的人沒有回答。
不是每個人生下來,就是被神眷顧的天才。
也不是每一個天才,都被神所深愛,一生無難。
“葉晚姐姐?是你嗎?”
站在樓下的人看著走回來的兩個身影,有些不太確定地問。
葉晚頓了頓,走上前去,跟她打了個招呼:“姍姍,好多年不見了。”
李珊珊看了一眼她身後的人,覺得有些眼熟,卻又沒想起來。
葉晚開口道:“這是白恬,跟我一屆的。”
年輕的女孩子頓時恍然,“原來是白狀元,當年你高考時答的幾道大題爺爺還跟我講過,我到現在都記得。”
白恬對她笑了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李珊珊轉頭看了眼身後走出來的賓客,隻得放下了寒暄,有些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我該回去忙了。”
她說完,卻又想到了什麽,看著葉晚問:“奶奶在醫院,你想去看看她嗎?”
再次踏進這家醫院時,白恬比自己預想中要平靜很多。
她跟在葉晚身後,問過護士之後,終於來到了病房前。
葉晚敲了敲門,開門的人是個中年男人,他見到葉晚還有些疑惑,問:“姑娘,你找誰?”
不等葉晚回答,屋內就傳來一道聲音:“快讓她進來。”
中年男人愣了愣,然後拉開門,讓葉晚和白恬進了病房。
“謝謝李叔叔。”葉晚說著,看向了病床上的人。
白恬也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太已經頭髮花白,她眯了眯眼睛,似乎看不太清楚,便問:“是葉晚嗎?姍姍給我打了電話,說你要來。”
葉晚無聲地走上前,俯下身靠近,回答道:“師母,是我。”
中年男人訝異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後轉身離開了病房。
病床上的人又看了眼白恬,問:“這位是?”
白恬也走到病床邊上,輕聲回答:“師母,我是白恬。”
老太太端詳了她一會兒,笑了笑,說:“原來是你啊,好孩子,出落成大人了。”
白恬也笑了笑,然後抬頭看了葉晚一眼。
對方也看著她,短短對視片刻之後,又分開。
老太太慢吞吞地說:“唉,別站著,都坐下說話。”
葉晚點點頭,拉過兩個椅子,和白恬一起在床邊坐了下來。
躺在床上的人動了動,掙扎著要坐起來,葉晚連忙伸手扶住她。
老太太坐好之後,又仔仔細細將葉晚打量了一番,邊點頭邊笑著說:“真的是大人了,比電視裡還好看。老頭子還不讓我看,現在他管不著了,我得多看會兒。”
葉晚垂下頭,許久之後才低聲開口:“師母,對不起,現在才來看你。”
坐在床上的人握住她的手,一邊輕拍著,一邊道:“不怪你,師母知道你這麽多年過得不容易。”
老太太說著,又看向坐在一旁的白恬,笑著道:“你們都回來了,老頭子要是知道一定高興咯。他那會兒最操心的就是你們倆……”
白恬抿了抿唇,聽著她念叨的聲音,努力壓下了翻湧上來的酸澀。
病床上的人絮絮叨叨說了許久,兩個人也就這樣陪著她,聊著家長裡短,直至太陽下山。
她們離開之前,老太太看著葉晚,平靜地對她說:“你李老師走的時候,沒有什麽痛苦,就跟睡著了一樣。他年紀到了,就會有這一天,他自己也知道。”
她說著,露出一個笑來。
“老頭子教了一輩子的書,一生不說有多大功德,但至少是問心無愧的。”
“若要說他這輩子有什麽遺憾……”
“大概就只有你了。”
九月的深夜,已經泛起了涼意。
葉晚和白恬背著自己的包,並肩步行著前往酒店。
身旁的人一路上都很沉默,白恬也沒有開口,就這樣陪著她慢慢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上。
經過一個還亮著燈的地方時,葉晚突然停了下來,抬頭看過去。
白恬跟著停下,安靜地看著她。
“你知道我爸是什麽時候去世的嗎?”她突然開口問。
白恬頓了頓,無聲搖頭。
她的確不知道,因為葉晚退學後就消失了。而充當傳聲筒的劉然,對有關葉晚的事情不再提及半個字,一直到他們高中畢業,離開這座城市。
站在路燈下的長發女人看著眼前的地方,平靜地說:“在他入獄後的第二年,因病去世。”
白恬愣在了原地。
身旁的人卻笑了笑,轉身繼續往前走。
白恬望著她纖細又挺直的背影,半晌後才邁開腳步。
走在前面的人抬起頭,瞥了一眼頭頂上的彎月,輕聲道:“他入獄後,家裡的房子、車子、存款、還有他名下的所有不動產,都被沒收了。我們只能搬家。”
白恬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麽?他犯了什麽事?”
葉晚停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樹下的人被光影分割,面容在黑暗裡分辨不清。
“貪汙、行賄、做假帳……太多了,記不清了。”
這是毫無技術含量的說謊,她是葉晚,她怎麽會記不清。
白恬搖了搖頭,低聲道:“這麽大的事情,我甚至沒有在新聞上見到過。”
葉晚不置可否地回答:“我媽的事情,也只在報紙上佔據了三寸大小。”
這話裡的東西太令人恐懼,白恬知道自己應該點到為止了。
可她站在葉晚跟前,隻遲疑了一秒就再次開口:“這就是你做律師的原因嗎?你現在做的那些事情都跟……”
“白恬。”長發女人打斷了她,“很晚了,回酒店吧。”
短發女孩望著她的雙眼,終歸還是垂下頭,不再追問。
因為來得太匆忙,沒有提前預定,兩個人到達酒店的時候已經沒了空房。
她們看了一眼時間,正犯愁時,前台的姑娘突然道:“誒,有一間房被退了,兩位還需要嗎?”
這時候有個落腳的地方就已經不錯了,她們不做多想,直接辦了入住手續。
等上了樓,刷開房門之後,葉晚突然停了下來,導致心不在焉的白恬直接撞在了她背上。
“怎麽了?”
白恬揉了揉鼻子,探頭去看。
三秒之後,她往後一退,果斷地道:“要不我們還是再找找其他酒店吧。”
站在前面的人卻抬起手,直接脫掉了外套。
“能住就行了。”
葉晚說著,轉頭問:“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白恬把自己的目光從她肩上移開,又不敢看屋內的那些裝飾和東西,只能低著頭說:“你先吧。”
葉晚應了一聲,將外套往衣架上一放,然後拿著背包進了浴室。
白恬正要去收拾那些無法直視的東西,浴室的門又被拉開了,裡面的人探出頭來,問:“或者一起洗?”
站在外面的人反手拿起桌上的乾毛巾扔了過去。
“玩不膩啊你?!”
作者有話要說:
給李老師點一首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大家晚安。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炒團的辣醬、賴美雲的樹袋熊麻麻、細碎光年 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