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握住有為,傳承千萬年的信念,轟然注入她的體內。
她周身氣勢暴漲,手中古劍金光大盛,鋒芒顯露。霽月站起來,長發無風自動,紅衣飄揚,眼神爍爍。
丁風華不禁後退一步,在霽月的眸中,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劍尊,多謝。”霽月抱拳。
丁風華複而行禮,“不敢當。”
這句不敢,說得真真切切。丁風華固然驕傲,對強者也有尊敬相惜之心,懷柏除外。
霽月仰頭看了看,道:“想破開結界,不應在這裡。”
丁風華問:“去哪?”
“東海,那兒是秘境與結界相交最薄弱之處。”
寧宵不多言,讓弟子駕馭寶船,丁風華嫌他太慢,自己與霽月先禦劍而行。
兩道劍光衝雲而上,瞬間消失在視野之中。
天心自船艙走出,眼覆白綾,唇無血色。
“法師,”寧宵上前將他扶住,“你那日,所見到底是什麽?”
天心歎氣:“我看見血流成河,屍橫遍野,魔魅橫行,蒼生浩劫。”
寧宵皺眉,“這是……未來嗎?”
天心點了點頭:“我強行用這雙眼睛,已損傷真元,無法再幫你們,只能先回佛鄉,將此事告知我佛,為天下蒼生祈願。”
寧宵道:“我遣人送你。”
天心雙手合十,腳踏在雲上,步步蓮花,“不必了。”
寧宵知道其目不能視,依舊立在船尾,俯身拜別。
天心停下腳步,“尊上,若日後孤山,”他頓了頓,也許是覺得這句話太殘忍,沒有繼續說,隻道:“請西行來佛土吧,佛渡眾生。”
寧宵合了合眸,再睜開時,面露決絕之意,看著他的背影,低聲說:“多謝。”
秘境最薄弱之處,在傳送陣附近。三塊聳立的石上用偃甲搭建一個平台,平台四角放著法器,形成另一道防線。所有人按位置盤坐,形成一個大陣,無雙插在中央,以做陣眼。
待魔兵攻破長生符後,他們還有幾處防線,一是吉祥海至傳送陣,路上布置下的種種陷阱法陣,二是傳送陣四角,以各色法器,布下的護陣結界;最後一道防線,就是所有修士以肉身布陣,若在陣法破開之前,不能將天海秘境打開,便會陣破人亡。
破釜沉舟,斷絕所有退路。
這也意味著,他們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給了佩玉等人之上。
日影西移,天空絢爛,霓霞與碧海相映,天地都鍍上一層朦朦朧朧的金色光芒。
佩玉拔出無雙,垂眸望去,晚霞浸染中,這些修士的面容年輕,眼神閃亮,生機勃勃,對未來還充滿希望。
余尺素大聲喊:“今天的演練結束,大家歇一歇。”
修士們聞言,從各自位置上走出,與同伴高聲談笑,許是將生死度之身外,他們看上去輕松不少。不像絕境求生,反倒似郊遊探春。
余尺素笑著望向沐川等人,“這次我們也算歷經生死,要不要在這裡結拜一番?”
沐川與她一拍即合,“好!今日咱們就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月同日……呸,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趙橫雲問:“那求什麽?”
沐川:“求個樂唄!”
天光漸漸暗下來,深黑的海面,蕩漾起漣漪。
這已是第三日了,如果外面之人未與他們同時行動,結界不可能破開。他們只能靜靜等待。
佩玉走至海邊,一點亮銀無聲無息飛入她的袖中,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知道,長生符破了,最遲今晚,魔兵就會攻到這裡,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對於許多人來說,這也許是他們人生中最後一個夜晚。
天上星河流轉,明月皎皎,五彩流光曳動,夜風徐徐,海水泛起微瀾。
記霏霏突然找到佩玉,先曲身長揖,致歉道:“佩玉,你對我有數次救命之恩,我卻忘恩負義出聲質疑你,實在有愧恩師教誨、仙門撫育。”
佩玉並不在意此事,“人之常情,無須自責。”
記霏霏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雙手遞給她,“我在人間還有一位親人,若我此行無法歸去,你能把信轉交給她嗎?我以前常常同她拌嘴,現在卻後悔……”信上覆蓋一層薄薄銀光,遮擋了收信之人名姓,若記霏霏道隕,這個術法也會失效。
佩玉將信收好,點了點頭。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上前,請佩玉將東西轉交給人世親友。有人只有兩三語相托,有人用筆寫下長長書信,也有人未說一字,隻送來周身長佩之物。
他們似乎篤定佩玉能出去,就算秘境不開,所有人身亡,佩玉也能出去。
記霏霏跪坐在地上,取出腰上的紫竹簫,看著茫茫大海,奏起一曲故鄉之音。
優美典雅的聲音在海上飄揚,眾人想起自己滿懷希望來天海秘境,如今卻要身死異鄉,所念之人猶在他鄉思念,不禁哀從中來,有意志軟弱的少年,已經掩面輕輕啜泣起來。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謝春秋感受到溫軟的身子稍稍往這邊貼了貼,握住身邊人的手,“怕嗎?”
余尺素咬了咬唇,“有你在,我不怕!”
謝春秋微微一笑,無神的眸裡,盛滿一泓溫柔月光。
她摸了摸余尺素的手背,觸手柔軟光滑,像是一塊上好的美玉,“尺素,我在人間行走時,聽一個書生說過一句話,他說,人的一輩子很短,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可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很長,如高山大川,連綿不絕,多少人臨死前都未能擁有過這樣一份感情,我其實很幸運,能在這裡遇見你。”
余尺素忙說:“呸呸呸,什麽死不死,我們可以活很久的。”
她與謝春秋十指交纏,“春秋,你能聽見螢火蟲,那你能聽見星星嗎?我想為你數一輩子的星星!春花沒有聲音的,我可以把它摘下,讓你聞它的香,秋月也沒有聲音,我可以把讓酒水倒映月亮,讓你飲下一杯月光。我還有很多的東西想跟你說、想讓你看,所以不許說這樣的話了!”
謝春秋輕輕應了聲,把頭靠在她的肩上,聽她將起千寒宮的滿園春色,說到六道院的夏夜流螢。
佩玉抬起頭,漫天繁星閃爍,像極了懷柏含笑的眼睛。
原來喜歡一個人後,這人間就會變得格外溫柔,星星似她的眼,春花似她的唇,就連拂面的涼風,也像她身子稍傾,耳鬢廝磨時的呢喃細語。
耳畔是悲傷的蕭音,她卻輕輕笑了起來,嘴角揚起,眉眼微彎,不勝溫柔。“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於她而言,並不是一句悲傷的情話。碧落黃泉,十丈軟紅,有一個可以思念的人,是如何的神恩浩蕩。
遠處一線銀線亮起,由遠至近,在海浪一同奔來——
不是春江潮水,是百萬魔兵。
佩玉霍然起身,無雙瀲灩生輝,倒映著海上明月。她站在礁石上,白衣明淨無塵,仿佛與明月同生。
所有修士朝她拱手,長揖,記霏霏低聲道:“佩玉,請一定要活下來。”
活下來,帶著他們所有人對人間的思念與愛,離開這個地方。
他們走到各自位置,盤腿而坐,隨著各自靈力注入,陣法運行,大陣如一個金碗,將他們倒扣住,金光中有星辰的軌跡。
魔兵開始進攻第二道防線,四角法器漸漸開始碎裂。
正在此時,秘境之內,又一次地動山搖,海面掀起滔天大浪,一瞬吞噬許多魔兵。
佩玉抬起頭,無雙穿雲而上,神兵的氣息蕩開,島上,似乎掛滿了細密的雪珠。
揚起的海浪在一瞬間凍結成冰,海面結起厚厚寒冰,在月光下閃耀銀光。
第一刀!冰封萬裡!
陵陽負手靜靜看著她,眼睛眯了眯,看不出什麽情緒。
她放任魔兵攻擊,自己卻沒有出手阻攔。
“還是不行。”霽月眉頭微蹙,面上有些失落。
裂缺呼嘯著回到丁風華手上,他道:“再來一次,我就不信了!”
霽月搖頭,心中明白,方才已經是他們二人的極限,一擊不成,只怕再來也無甚效果。
明月高懸,粼粼銀光,海水一望無際。
丁風華沉聲道:“我今日就算死在這裡!也要為我孤山弟子劈出一線生機!”
霽月心中動然,有為嗡鳴。
“師姐!我來助你!”
“師伯,我也來了!”
二人回過頭,卻見海上亮起一道銀光,雪白的波浪連綿湧來。
海水中,無數水妖邀月遊來,一條青龍飛在最前,每一片鱗甲,都閃著翡翠一樣的流光。
遊煙翠手裡執搶,身著金甲,後面跟著一列聖人莊的弟子,與青龍一同架雲而來。
滄海化作原形,“師伯,我聽說秘境出事,就帶我的部下來了。”
丁風華欣慰地點頭,“孺妖可教。”
滄海受到嘉獎,臉微微一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遊煙翠執槍,身後的弟子戎裝輕甲,手裡拿著各色武器。
“師姐,我們能做些什麽?”
霽月搖搖頭,“你們修為不夠,恐怕會被劍氣波及。”
遊煙翠抿唇,不甘地說:“那我總可以吧,我的浴火也在差不多要進神兵之列呢。”
丁風華道:“那你也來試試,滄海,你化作龍形,跟我一起破開結界。”
滄海聞言,化作一頭青色巨龍。四海水族齊仰首,為王鼓氣呐喊。
三人一龍同時出劍,浩蕩的劍氣震開,海上頓時揚起巨浪。
一聲龍吟,風卷雲動,銀河倒落。
結界肉眼可見地搖晃,一瞬間天搖地動,寶劍銀光照得天地猶如白晝。
然而一瞬的光後,是更深的黑暗。
明月已經落下,紅日還未升起,空中連星星也黯淡,天地都沉在一片黑暗中。
這時是子時,最為黑暗的時刻,眾人的心也一般的沉重。
——竭盡全力,還是未曾破開。
佩玉收刀,立在半空中,白衣翩躚,是黑暗中唯一醒目的存在,
魔兵已破開第二道防線,正在不斷進攻,已經有許多弟子口吐鮮血,快要支撐不住。
陵陽遠遠看著她,嘴角挑起一抹笑,既似戲謔,又似憐憫。
還是不行。
一個年輕的弟子忽然口湧鮮血,倒在了地上,魔兵抓住機會,頓時湧上來,眼見陣法將破時,紅色的霧氣騰起,將他們包住。
記霏霏瞪大了眼,不可思議道:“血霧!”
陵陽手一擺,示意魔兵們停止攻擊。
弟子們面露惶恐,陣法搖搖欲墜,耳畔忽然響起清冷的聲音。
“這是魔族的手段,想把我們煉成無知無覺的屍體,但是不必害怕,此術耗時甚多,我們正好可以抓住機會,破開秘境。”
佩玉的聲音鎮定,安定心神,眾人聽後,紛紛冷靜下來。趙橫雲等人代替幾個重傷修士穩住陣法,破開秘境,交給了佩玉一個人。
佩玉握緊了無雙。
寒夜冰冷,滄海眉頭深蹙,但已不會當著人輕易落淚,頗有王者之風,“師伯,修整一會,等道尊來再試一次,如何?”
丁風華兩次竭力揮劍,有些力不能支,神色頹然,無奈地點頭。
他沒有說的是,寧宵身為道修,在此事上並不能幫上什麽忙,如果他們幾人不能劈開一條縫,再等下去也沒什麽用,除非……
一道春風般的聲音響起——“借君一劍。”
丁風華手上的裂缺震動,蠢蠢欲動,而聖人莊那些弟子尚未來得及反應,武器便已脫手而出。
他們回頭看去。
海邊,紅日冒出一個頭。
天上忽然卷起萬丈祥雲,雲霓像金霞織成的毯,一點點鋪來。
天地被劃分為涇渭分明的兩部分,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而在漸漸隱退的夜色中,無數道武器從四面八方飛來,像百鳥朝鳳、像眾星拱辰。
一柄寶劍穿雲而來,後面跟著千萬爍爍銀光。
劍乃百兵之王,一劍既出,萬兵臣服。
“那是什麽?”霽月喃喃,手中的有為不住嗡鳴,似乎想追隨長劍而去。
丁風華道:“是結嬰的祥瑞。”
子夜將去,紅日初生,碧海萬裡。
雲中與日同升,萬兵追隨,身披萬丈霞光而來。
素白修長的手握住劍柄,翠色的翎羽高高揚起,劍鳴劃破長空,有為如金光飛出,跟在雲中之後。
一劍既出,萬兵相隨,浩浩湯湯如銀河星海,連聖人之劍,也甘願俯首,護衛左右。
這便是王者之劍,這便是天地王道。
丁風華松開手,心甘情願讓裂缺追隨她而去。
三百年不鳴,一鳴天地動,成就不朽的仙門傳說。直到此時,他終於甘心臣服。
一聲巨響,金光噴薄而出,子夜已去,紅日自海上升起。
王者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