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水自岩石滴下,滴答,滴答。
懷柏盤腿而坐,青衣飄揚,身上暈出淡淡金光。她的眉越皺越緊,胸口一陣劇痛,周身靈力如雲煙消散,喉嚨間湧上腥味。
又失敗了。
她睜開眼,瞳孔裡隱隱有金光流轉。
黑暗的洞穴中,出現了一雙血紅色的眸。懷柏勉力撐起身子,望向前方。鳴鸞盤坐在地,正在擦拭一把雪亮的刀,刀身白如玉,血線纏繞,秀豔無雙。
鳴鸞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回頭微微一笑,血色流光的眼眸,溫柔又動人。
懷柏攥緊手,鮮血湧出,染紅地面。疼痛讓她清醒,卻不能使幻覺消失。
鳴鸞提刀慢慢走過來,黑色的衣袍搖曳,鬢邊的銀霜閃爍微光。懷柏抬起頭,看見雪白的刀光,刀上紅線糾纏,好像血液流淌。
這是把很美的刀,修長秀豔,似一個亭亭的美人。
是無雙。
懷柏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為什麽是無雙?為什麽鳴鸞手裡拿的會是無雙?
就算鳴鸞是她的心魔,但……為何是無雙?
懷柏不願細想,指間一抹幽微青光,正想把這幻影斬下。
卻見鳴鸞一偏頭,神色無辜,眼神濡慕,喚:“師尊。”
這一聲如春雷乍起,懷柏腦子轟然一聲,手懸在半空,卻無法狠心施法。
鳴鸞身上的傷痕消退,露出姣好如花的面容,裙擺上血色漸漸滴落,鬢角的白發換成青絲。她看著懷柏,眼中是熟悉的信任與依賴,鳳眸濕潤含情,像雪間的溪流,山澗的小鹿。
師尊。
師尊、師尊。
懷柏知道這是幻影,手卻哆嗦著,心裡想著再多看一眼。
這幻影變化萬千,時而化作月下抱劍的少女,濕發垂在兩側,軟軟地說著喜歡師尊。
時而名花初成,自雪夜戴刀而歸,拂去肩頭一兩點雪屑,身上浸染一段清冷的梅香。
時而坐在夕陽裡,望著連綿青山,絢爛霓霞,癡癡等候;
時而踏花而歸,兩眼彎彎,畢恭畢敬,步步緊逼,溫良恭謹,大膽犯上。
這少女以癡心織羅,用色相誘惑,在漫漫的時光裡,耐心編制一張名為情字的大網。然後不動聲色地看著獵物懵懂無知地走入其中,被緊緊束縛,從此深陷,不得解脫。
然而最後,她卻終於露出猙獰的本相,眼瞳滴血,唇色猩紅,笑容猙獰又絕情,奪去她的一切,將她鎖在三百年的愧疚痛苦中,再笑著說——
“師尊,這是你欠我,這總是你欠我……”
“余生,你只要痛苦就好了。”
懷柏眼前一片猩紅,青衣飄揚,雲中猛地出鞘,星河般的劍光照亮黑暗的洞府。
一揮劍,鏡花水月碎開,腳下螢火點點,是流光的碎片。
然而那心魔還未肯罷休,一時變作白衣少女,癡癡喚她師尊,一時又化為黑衣血魔,笑容盈盈,滿手血腥。
懷柏在惶惶然中揮劍,洞穴裡劍痕交錯,銀光爍爍,熠熠生輝,照得她的臉明滅不定,似喜似悲。
劍來劍去,似螢火搖曳,白雨連珠。幻影倏忽消失,又陡然出現在另一個角落,口吐聒噪碎語,面帶可恨笑靨,讓她心火騰騰,燒得眼尾赤紅,那連綿不絕的恨意裡,卻滋生出一種莫名的滋味。
愛恨交加。
心好像在冰與火之間輾轉煎熬。
她不由暴怒,咬碎一口銀牙,咽下滿嘴血腥,揮劍毫無章法,胡亂刺去。
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她?三百年還不夠嗎?奪走她的驕傲與尊嚴,這還不夠嗎?她做錯了什麽,欠下了什麽,要被這樣欺騙、被這樣對待。
劍如冷電,眨眼便至。
心魔狡黠,馬上變作佩玉的模樣,白衣上暈開大片血跡,一雙鳳眸泫然欲泣,“師尊,你要殺了我嗎?”
懷柏閉上了眼睛,“可你不是佩玉。”
雲中穿透岩石,狠狠扎在其上。
懷柏再一睜眼,腳下升起茫茫血霧,她攥緊手中寶劍,雲中寒光凜冽,足以斬殺一切邪祟。
可是等血霧散盡,卻並非什麽魑魅魍魎,猙獰惡鬼,反而是一副旖旎至極的畫面。
流光幻影徐徐鋪開,把幽暗的洞窟,變作紅燭高燒的喜房。
雕花窗開著,幾朵桃花隨風悠悠飄了進來。
紅色嫁衣胡亂疊在地上,無雙與雲中抵在床頭,微微震動。
床上的流蘇,也在顫動。
懷柏怔怔地看著。
軟塌之上交疊兩道人影,紅紗羅幕重重,一隻汗濕的手自紗間伸出,攥緊繡著鴛鴦的錦被。
玉指纖纖,纏繞著一縷青絲。
“師尊……師尊……”少女眼裡水霧蒙蒙,聲音酥酥軟軟,“別這樣……我受不住。”
她輕輕喘著氣,面色緋紅,被欺負得狠了,發出小貓一樣嗚咽之聲。手再次攥緊,紅被皺得像紙一般。
“師尊……緩一緩,好不好?”
她雙目含淚,蔫蔫軟軟,抬起手仿佛想反抗,又無力地垂了下來,哀求道:“師尊,緩一緩,好不好?”
懷柏面色通紅,心裡又酸又甜,又麻又癢,像是有隻貓兒,一下一下亂撓著爪子。
雲中握在手中,劍尖顫顫,白光亂晃,像一片月光在屋裡遊動。
少女嗚咽一聲,身子發顫,手猛地一緊,又緩緩松開,烏發自她指尖滑落,垂在地上。
紅紗帳裡傳來綿軟的哭聲,她委委屈屈地啜泣著,淚珠子掛在睫毛上,白玉的身子染上一層粉霞,雙手環住另一人的頸,邊哭邊喚道:“最喜歡師尊了。”
窗外,滿樹桃花盛開,粲然如天邊雲霞。
懷柏身子巨震,雲中劃破桃花,幻境碎成兩半,幻境中的兩人化作飛灰消散。
洞府重新變得黑暗,寂靜無比,只有滴水之聲,和略重的呼吸聲。
懷柏倚著石壁,微微顫抖,臉上又燙又紅,眼裡水霧蒙蒙。雲中飛回鞘中,心魔也一時不見蹤影,只有她,對著一汪寒潭,心卻好像在沸騰焰海。
明明只是幻影,是心魔的手段,她卻也不由自已,心動無比。
想像幻境中一般,把那少女逼得眼淚連連,輕聲喘息,想親吻這一抔霜雪,把她親得哼哼唧唧,綿綿軟軟,把她暖成一攤春水,芙蓉落淚,想逼她哭泣,逼她求饒。
懷柏心想,原來自己藏著這樣的心思。
原來她……這樣的卑劣。
秘境入口處,丁風華眉頭緊皺,禦劍立在雲中。
絲絲縷縷黑氣自入口滲出,散在空氣之中。黑氣極淺淡,若非靈覺敏銳的大能,無法察覺。
寧宵身披黑色鬥篷,站在他身邊,凝視著黑氣。
秘境之內的異變或許比他們想象中要嚴重,丁風華道:“這裡面到底發生什麽?”
寧宵輕輕搖了搖頭。
丁風華拂袖,“可恨!佩玉還在裡面,小柏要是知道了……”
寧宵道:“小柏已經閉關。”
過了半晌,他開口:“通知其他三門。”聲音稍頓,他又道:“還有西土佛鄉。”
丁風華:“那群老禿驢?我們要向他們低頭?”
狂風吹打,黑色鬥篷高高揚起,寧宵壓低帽簷,“不必顧念佛道之爭……蒼生為重。”
帶信的仙鶴劃過天空,飛往四方,寧宵目送仙鶴遠去,最後望著顯城方向,斂眉不語。
仙門風起雲湧,秘境中卻十分和諧。
草原上的夜晚乾淨無比,幽藍的天空綴滿星辰,月光澄澈。
沐川每隻手提兩隻野兔,興致勃勃地跑來,“看!今晚有口福了!”
余尺素依舊天真柔弱,“兔兔這麽可愛,你怎麽可以吃兔兔!”
相處幾天,三人對她已經熟悉不已,見怪不怪。沐川升起火,“兔兔這麽好吃,為什麽不吃?”
趙橫雲熟練地處理兔子,也學著她的語氣,說:“尺素說的對!兔兔這麽可愛,怎麽可以吃兔兔,對了,你們要辣嗎?”
……
血腥氣隨風飄來,余尺素吸吸鼻子,委屈地撇嘴,眼前突然一黑,然後又是柔軟溫熱的觸感。
謝春秋捂住了她的眼睛,不讓她看到血肉模糊的景象。
余尺素眨眼,“春秋,你是怎麽認識懷柏仙長的?”
謝春秋淡漠的臉上,忽然現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我在人間,她找上了我,想問一些事情。”
“你在人間?”
謝春秋:“是。”
沐川用細劍把兔子貫穿,放在火上,笑道:“那時候,春秋在人間還挺出名的,連什麽皇帝啊將軍啊,都認識。”
余尺素詫異:“不是說仙門之人不得摻手凡間之事嗎?”
謝春秋放下了手,“我離開謝家,在人間漂泊,已有百年,未遇到仙長前,從未想過要重回仙門。”
“為什麽呀?”
眾人皆沉默,唯有兔子肉被火烤的滋滋響,烤出的油滴落,躥起一束小火苗。
余尺素自知失言,戳中別人痛處,連聲道歉。
謝春秋道:“無事。說了也無妨,她找上我,是為了一樁公案。當年謝家傷亡數人,並非沈知水為之。”
余尺素瞪大眼睛,震驚不已,“什麽?!你、你……怎麽知道?”
謝春秋:“我看見了。那時我年紀不大,在後山玩耍,看見謝滄瀾行凶,沈知水衝入戰局,卻被陷害成凶手。”
余尺素已經驚訝到說不出話。
謝春秋想到從前,手微微攥緊,“謝滄瀾……他是我小叔,從前待我很好。他沒有殺我,只是廢去了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
謝春秋偏頭,黑黢黢的眸裡,沒有半點神采,“沒看出來?我是個瞎子。”
余尺素身子猛地一震,張大了嘴,想起近日種種,又覺恍然——謝春秋似乎不受黑暗影響,狼群的攻擊策略對她也沒絲毫影響,不是因為她目力超群,劍法高超,僅僅是因為她看不見,所以才能在一片黑暗中衝過去斬退狼王。
謝春秋似乎明白她的疑惑:“我能聽見,也能感受到靈氣的變動,視力於我並不重要。”
余尺素喃喃:“可、可……你既然看見那件事,為何不說?”
謝春秋笑了笑,“其實不止我一人知道,當時謝家的人,有許多發現謝滄瀾的變化。他能瞞住外人,然而舉止中的戾氣,眼中的殺意,卻不能瞞住與他朝夕相處的人。”
余尺素不解,“可你們為何不說呢?”
謝春秋道:“謝滄瀾活著時,誰敢說出來?而他死了,沈家莊也已滅盡,無人知曉真相……謝家需要一個英雄,而不是一個魔物,因為謝滄瀾,這百年來,謝家自仙門獲得不少好處,你覺得他們會說嗎?”
余尺素氣得發抖,“這算什麽屁話?正義呢?公理呢?”
謝春秋笑了起來,“正義啊……尺素,你看,真相會被掩蓋,但它總會在那裡,等一個沉冤昭雪,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這世上是有正義的,因為有懷柏仙長那樣能夠主持正義的人。”
余尺素被震驚得半晌沒回過神,呆呆接過沐川遞來的烤兔,咬了兩口,味同嚼蠟。
這事太過衝擊,她好像揭開一角正義公平織成的光明紗幕,窺見仙門的真實面貌,或者說人性的真實模樣。
她覺得害怕。
謝春秋忽然開口,問:“仙長的那個徒弟,你認識嗎?是一個怎樣的人?”
余尺素木然道:“她啊,是一個狠人。”
佩玉在森林搜尋一圈,未找到余尺素等人的身影,心中暗松一口氣。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有魔物趁機偷襲,不解決暗中魔物,她不能與人同行,以免將危險帶到他們身邊。
她指揮黑貓信步在林中走動,落木蕭蕭,她抬起手,一片鮮紅如夕陽的楓葉出現在指間。
葉子上銀光流轉,像荷葉上的水珠,月夜搖曳的螢火。
幸有卿來,山未孤。
佩玉眸光微暖,抿唇輕輕笑了下,無聲地喚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