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上去之後,什麽都沒有發生。
既沒有金光一閃,也沒有突然冒出個仙人。
少年們十分失望,歎道:“果然話本裡都是騙人的。”
“尹師兄,我們還要找嗎?”
他們沒有等到答案,卻對上了一雙深紅的眼睛。
尹渠雙瞳布滿血絲,神色猙獰,臉上爬滿深紅紋路。
他的長發無風自揚,看著驚慌失措的少年,一步一步朝他們走來,抬起了手。
一道耀目的火光刺破洞窟中的黑暗。
佩玉正閉目修煉,忽而感覺身旁有異,一睜眼,懷柏已經坐在了她身側。
“你的眼睛好了?”
懷柏笑著搖搖頭,“我是用靈氣感知你的位置。”
佩玉的心底有些失落,畢竟這人是為了替自己取得火靈珠才至如此。
“你怎麽還不去休息?不是安排了輪崗的人嗎?”
佩玉道:“我不放心他們,何況此時用來修煉正好。”地熱還有殘余,她快速吸收火靈珠和殘留的火力,能使修為更上一層樓。
懷柏摸到她的肩,拍了拍,“欲速則不達,境界提升太快未必是件好事。”
佩玉頷首,“我明白。”
遠方燃起刺目火光,在空中呼嘯而過。
佩玉眉頭微蹙,那個方向正是原來炎魔所在之地,難道又出了什麽變故不成?
她身子一動,本想起身探尋,但轉念一想,此地有數十人需要她的保護,不能輕易離開,倒不如留在這兒,守株待兔。
懷柏察覺有異,問:“怎麽了?”
佩玉將情況說與她聽後,懷柏面色微沉,“我們留在這兒。”
其他地方的人,就只能聽天由命吧。
懷柏摸索著握住佩玉的手,察覺到她手心有些冰涼,心中歎了口氣,低聲勸慰:“佩玉,你不必覺得自責,你不是仙神,救不了所有的人,只要力所能及,做到無愧便行了。”她頓了下,“力不能及,就逃跑吧,不要有心理負擔,你比別人強,並不意味著你的肩上要承擔他們的生死。”
佩玉笑了下,“江渚,你真像我師尊。”
懷柏身子微頓,訕訕笑道:“哈哈哈是嗎?”
佩玉抬起頭,輕聲說:“她也曾和我說過這樣的話。”
秘境中的夜空比外面更為絢爛。
星河流轉,明月皎然,五彩流光在夜幕搖曳,如煙如霧,時靜時動,美不勝收。
前生,她斬殺屍王,解除無方城之難後,不顧他人的感謝與挽留,獨自一人持刀離去。
暮色四合,她走在一片寬闊的原野,芳草沒過膝頭,遠處大河緩緩流淌。
舉目望去,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佩玉停下步子,愣在原地,看著青衣女人,怔怔開口。
聲音輕緩,像是怕驚擾一個美夢。
“師尊,您為何在此?”
懷柏回過身,靜靜地望著她,許久過後,才開口:“佩玉,你除屍王之事,我已經知曉。”
“師尊?”
懷柏垂下眸,腳下芳草飄搖。
佩玉敏銳地察覺到異常,忐忑地問:“師尊,您可是覺得我做的不對?”
懷柏搖搖頭,慢慢地說:“我只是很擔心。”
“屍王已至元嬰,而你卻只有金丹……我擔心你受什麽傷,又怕你日後遇到這般情景,還會不管不顧地衝上去。”
佩玉連忙說:“師尊放心,我有把握才敢上前!”
懷柏靜靜笑了,眉目彎彎,“我知道,你一向是很有主意的。”
她走近幾步,本想抬手摸摸徒弟的頭,卻發現徒弟如今與自己一般高了,於是隻拍了拍她的肩,“佩玉,所有人都教你,要舍生取義、見義勇為,但我想跟你說,如果有什麽東西威脅到你的性命時,逃跑也無妨的。不必覺得歉疚,你的強大不是你必須犧牲的理由。”
懷柏偏頭,朝她輕笑:“逃跑雖然可恥,但是有效啊!”
洞天褔境中,佩玉望著深藍的天空,想起這樁舊事,不禁微微笑起來。
“我知道的,逃跑雖然可恥,但是有效。”
懷柏一驚,想不到這話居然從她聖母徒弟口中說出,忙問:“誰教你的呀?”
佩玉道:“我師尊呀。”
懷柏撓撓後腦杓,自己說過嗎?為何半點都記不起來。
地下熱流湧動,灼熱之息越來越近。
佩玉低聲道:“來了。”
她喚醒眾人,讓他們擺好一個剛學的入門陣法,隨即手拿著無雙刀,守在谷口處。
尹渠通紅著眼,朝她走過來。
他所行之處,都變成一片焦土,暗紅的火焰在他手中爆開。
佩玉注意到他半身血衣,眼眸轉暗,不多言,一刀朝他砍了過去。
刀風凜冽,卷起大片地皮。
尹渠嘴角勾起,露出獰笑,身形如鬼魅,瞬息之間消失在原地。
他明明剛築基,此刻表現出來的修為,卻分明已至金丹。
佩玉面色微變,往旁一閃,躲開一道火球。
她抬頭看去,尹渠懸在半空之中,金黃火焰環繞他周圍,火球如流星雨般,紛紛往佩玉這邊砸下。
若是以前,佩玉還會忌憚這樣的火力。
但她剛吸收完火靈珠,修為又突破一層,而尹渠此時操縱的火,遠不及炎魔,故而她也未再躲開,無雙一刀劈開面前的火球後,操縱火靈氣,周身也騰起血紅色的火焰。
佩玉一躍而起,像一隻展翅的火鳳凰,火星如螢迸濺。
火焰往外擴散,觸碰到尹渠身上時,金黃、血紅兩股火焰在空中相互吞噬爭奪。
而佩玉手中刀沒有停下,往下劈去,縱橫的刀風與霸烈的火焰交融,以不可擋之勢斬下!
萬夫莫開!
若盛濟在這,定會驚呼,因為她此刻所使,正是盛濟曾用過一次的一夫當關。
砍、劈、變招、拆招!
隻短短一瞬,二人便交手上百招!
黑夜之中,只看得見兩道帶火光的殘影晃動。
佩玉似是刻意不出殺招,像貓抓老鼠般,與尹渠周旋。
尹渠面上凶光大起,一次次瞬移,但佩玉就像知道他會出現在哪般,馬上騰移身形。
速度的極致是什麽?
佩玉握著刀,心中一片清明。她好似什麽都聽見了,又好似什麽都聽不見,尹渠出現的瞬間,草木的簌抖,地面的顫動,一點灰、一片葉揚起,每一點變化,她都能感受得到。
在這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一、二……九十八、九十九。”
佩玉心中數著數,念道九十九時,她握緊無雙,在尹渠瞬移的瞬間,朝他將要出現之地狠狠劈了一刀。
尹渠一聲悶哼,左臂被無雙砍下。他本想再逃,卻驚訝地發現自己身旁的火焰全變成血紅,這些火像鎖鏈般纏繞著他的身體,讓他動彈不得。
佩玉在與他纏鬥之時,將他身上火焰盡數吞噬!
可在血紅火焰鑽入尹渠身體時,他眼神一亮,竟不再掙扎,愣愣地看著佩玉。
“魔、君。”
尹渠喉嚨中發出低沉的聲音。緊接著,帶火紅的黑氣從他雙目滲出,迅速往佩玉身上撲過去。
這一變故太過突然,佩玉猝不及防,被黑氣穿透身體。
她腳步一滯,丹田之內魔氣與靈氣同時增長,衝洗著經脈每一處凝滯。
隱隱間,她似乎又有了突破之兆。
尹渠直挺挺地倒下,身體迅速燃燒,片刻後,只剩一具焦黑的骨架。
一顆圓圓的珠子滾落到佩玉腳下。
佩玉彎腰撿起珠子,感受到其上殘余的魔氣,稍稍一愣,“魔嬰?”
可魔嬰不是只有元嬰之上的魔才會有嗎?
她略一思忖,明白過來,可能炎魔原有元嬰,只是被道祖在秘境中設下的規則壓製,修為退至金丹。也因如此,她與秦江渚才未想到這一層,讓魔嬰躲過一劫,而後尹渠等人來到洞府中,不知作何動作,被魔嬰上身。
總之,還是她思慮不周的緣故。
佩玉看著腳邊深黑骨架,眉頭輕蹙,尹渠雖令人厭煩,但畢竟是孤山弟子,那幕後之人著實可惡。
她用靈氣在體內運轉一周,未曾發現那黑氣入體有什麽不妥後,才轉身往山谷中走去。
不知炎魔最後所說的“魔君”是何意思?
莫非……是他!
佩玉想起萬魔窟底她曾經吞噬過的一個魔。
那魔十分虛弱,但力量卻罕見的強大,在吞噬他的過程中,她有好幾次差點被反噬。
等吞噬完他後,萬魔窟底的大部分魔都開始聽她的命令。
魔之帝君,魔君。
炎魔以為她是魔君,才主動讓她吞噬嗎?
佩玉還有些不解之處,但此刻無暇細想,她走入山谷,朝盛濟他們說:“沒事了。”
懷柏問:“佩玉,到底是何事?”
佩玉將她拉至僻靜處,把魔嬰遞出,“尹渠好像被什麽附體,我打敗他後,在他身上發現了這個。”
懷柏摸了摸,面色沉重,“魔嬰。”
她擔心小孩不懂,便仔細說與她聽:“無論是人、魔、妖,修為至元嬰後,丹府之內會出現一顆瑩瑩靈丹,上衝至中宮位置,在體內運轉一周天后,人返回嬰兒般的無損境地,修煉元神,顯化嬰兒,便是元嬰。”
“魔嬰相當於魔的第二條命,我們原以為炎魔是金丹,所以漏過了這個東西,倒耽誤了尹渠他們的性命。”她將魔嬰收好,“不必自責,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看錯了。”
佩玉道:“炎魔是因為秘境中某些規則修為才被壓製,也許連幕後之人也沒有想到這點。它正好克你,修為也比你高一境界,難道那人知道你也在這,想對我們斬草除根?”
“極有可能。”懷柏抱著手,“此事不要宣揚,我會與道尊細談。”
“我明白。”
第二日懷柏的眼睛便已大好。
她們又訪洞窟一次,在其中發現那些百代峰弟子燒焦的屍首,草草掩埋後,沿著秘境搜一圈,找到剩下的人。
至午時,一頭築基期的虎金蟬衝入山谷,被早布好陣法的弟子們斬殺,之後直到秘境出口開放,再沒出過什麽岔子。
受到驚嚇的弟子們嚶嚶嚶地回到六道院。
余青書心疼不已,特意給他們放了一個長假。
百代峰一下子損失好幾名新弟子,丁風華氣得跳腳,叫囂著一定要抓到凶手。
至於佩玉,趁著懷柏向道尊詳細稟告的功夫,向余尺素仔細詢問當年發生在千寒宮的事。
一同經歷生死,余尺素對她的好感增加許多,思考片刻後,便將這樁事如實告知。
千寒宮主原來有一徒弟,名為朝雨,無論天賦、品行、容貌皆為上品。
朝雨從小到大,什麽都是第一流,自然心性高傲,少年意氣。
試劍大比之上,她原以為能一舉奪魁,不曾想卻遇到了兩人攔路。
這二人同為刀客,且是至交好友。
一人叫謝滄瀾,桀驁不羈,刀如其人,名為孤絕;而另一人叫沈知水,溫文爾雅,刀卻凌冽無比,喚作不悔。
當時人們常說,刀客當如是,孤傲決絕,九死不悔。
朝雨被這兩人一挫銳氣,又羞又氣,漲紅著臉回房,也決戰也無心觀看。
只是她剛在窗前坐定,窗戶卻被人輕輕叩響。
推開一看,黑衣紅紋的少年抱著刀,盤腿坐在樹枝上,朝她笑得燦爛。
“謝滄瀾,”朝雨咬牙切齒說出這三個字,“你來做什麽?”
謝滄瀾笑眯了眼,“朝雨,你猜我和知水誰贏了?”
朝雨道:“關我什麽事?誰樂意猜?”說罷就要將窗合上,叫這無禮浪子吃個閉門羹。
謝滄瀾將孤絕橫過來,將窗戶抵住,接著從樹枝上跳起,坐在窗上,笑吟吟地說:“我棄權啦。”
朝雨一時愣住,“你棄權做什麽?”
試劍大比魁首獎勵豐厚,譽名加身,誰不想贏?
謝滄瀾癡癡地看著她,眼中情意流轉,“他贏了比試,我贏了美人,豈不是兩全其美。”
朝雨面色又白又紅,一腳將他踢了下去。
謝滄瀾打了幾個滾才穩住身形,拍拍衣服,朝上面喊:“美人,我是真心喜歡你!”
美人一把合上窗,隔了片刻,孤絕也被狠狠扔下,砸到謝滄瀾身上。
不戰而勝的沈知水也走過來,笑道:“嫂子真不好對付呀。”
謝滄瀾歎口氣,又馬上笑容滿面地攬過他的肩,“走,咱們喝酒去!”
說到這裡,余尺素忽然張大眼,“我想起來啦,你說的那枚紅色的玉佩,我很小的時候看過朝雨前輩戴過。”
“那時候宮主特別喜歡她,特意給了她一枚紅色的鯉魚佩,誰都以為她會是下一任宮主呢!”
佩玉聞言蹙眉。
朝雨既然這般不凡,紅鯉佩怎會落至村長手中。
她按捺心中疑問,聽余尺素繼續說。
天海秘境中,朝雨與謝滄瀾幾次同生共死,情愫暗生。
這本是一樁好姻緣。
可惜不久後沈知水墮魔,謝滄瀾為了阻止他,與他同歸於盡,葬於萬魔窟,緊接著輪回鏡失蹤,朝雨也下落不明。
這三件事發生時間相近,不分前後。
余尺素長歎一聲,手撐著下巴,道:“發生的時間太近,我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只是有人說,朝雨前輩想拿著輪回鏡回到過去救謝滄瀾。但是,”她攤手,“先不說輪回鏡早就碎掉啦,一千多年過去,也沒誰能拿它回到過去,天道哪有這麽容易改變的。我覺得謝滄瀾決戰的時候她應該也去了,然後跟著一起掉下萬魔窟,唉,紅顏薄命。”
佩玉攥緊手,又緩緩松開,“孤絕不悔我曾見過。”
余尺素“啊”了聲,忙問:“哪裡?”
“琅嬛閣,二層。”
“咦,我還以為這兩把刀跟著掉下萬魔窟了呢,”余尺素眨眨眼,“竟然早早就被琢玉峰主撿去,她可真厲害。不過琢玉峰主與那幾人也是舊識,加上她愛器成癡,倒不怎麽奇怪。”
佩玉默了半晌,重新攥緊手,“你知道朝雨長什麽樣子嗎?”
余尺素皺眉,“那時候我很小,隻記得她長得跟仙子一樣,但具體模樣倒不怎麽記得。”
佩玉起身,往門口走去。
余尺素忙跟過來,“你去哪呀?”
佩玉道:“買蜃影珠。”
蜃影珠能將過往的景象記錄下來。
每次都有不少人用蜃影珠記錄試劍大比上的精彩景象,拿到仙市上販賣,朝雨定然會被記在其中。
·
懷柏從丹霞宮走出時,抬頭看著藍天白雲,發了一小會的呆。
四個年輕人在秘境中喪生,這在孤山前所未有。
而幕後之人的身份,更令她覺得沉重。
元嬰期的魔,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放到洞天褔境這個小秘境中,若非道祖在秘境中設下的規則壓製,也許傷亡遠不止如此。
到底是誰這樣做?
“小柏。”黃鍾峰主在身後喚了她一聲。
懷柏微笑道:“葉師姐,怎麽啦?”
葉雲心秀眉微蹙,“我聽說洞天褔境中發生一些意外,是妖獸進階了嗎?”
寧霄暫時沒有公布此事,懷柏也只是低聲歎氣,“是啊,一隻火獸吞噬其他妖獸的內丹,居然突破了。”
葉雲心面色嚴肅,淡色的唇微抿,“是我之錯。”
這次秘境試煉本是她負責。
“哎,師姐,”懷柏拉住她的手,“你又不是天道,怎會想到能發生這樣的意外?別放心裡去。”
葉雲心將她拉到一棵老松下,設好結界,這才低聲說:“我有一件事想與你說。”
“哦?”
“我問過弟子,洞天褔境將開之時,百代峰的喻蒙曾在旁出現過好幾次。”
懷柏愣了下,“喻蒙?”
她記得那個人,在天階試煉時,喻蒙一副諂媚小人、欺下媚上的模樣。
是這人對秘境做的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