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君失意我惆悵
內侍來到偏殿門口,一甩手中的拂塵,朗聲唱道:“傳五殿下口諭,請列位臣公早朝。”
三省的尚書走在最前面,後面是左右仆射,緊接著是六部長官和其他朝臣按照順序向正殿走去。
齊顏走在隊伍的前列,看著眼前屈指可數的幾個人,她夢想這一日已經很多年了,終於一點點靠近了自己的目標……
眾人:“參見陛下,五殿下。”
監國皇子南宮達清了清嗓子:“諸位大人免禮平身。”
眾人:“謝殿下。”
八名內侍合力將大殿的兩扇門關上,這時從屏風後面傳來四九蒼老的聲音:“陛下有旨,會試在即,著列為臣公於今日朝會推選出主考官人選。”
聞言,端坐在龍椅上的南宮達和站在下面的三皇子南宮望神情為之一振,雙方陣營的朝臣們也都心照不宣,科舉每三年一次,主考官花落誰家便決定了朝堂未來三年的風向,雙方都鉚足了全力。
南宮達環顧一周,禮部尚書公羊槐適時抬起頭來,二人交換了目光。
南宮達:“謹遵父皇旨意,這幾次朝會諸位大人分別推薦了中書令邢經賦,中書省左仆射陸伯遠以及禮部尚書公羊槐,下面就請諸位大人各抒己見,誰更適合擔任本次科舉的主考官。”
中書省左仆射陸伯遠手持玉笏站到了朝堂正中:“啟奏陛下,臣有話要說。”
南宮達:“陸大人請講。”
陸伯遠:“縱觀我朝立國十四年來,科舉的主考官人選大多出自中書省、吏部和禮部,六部之中中書省統攬全局,吏部負責官員的審核和調任,而科舉的相關事宜由禮部負責。臣以為禮不可廢,今年的會試主考人選也應在這三部中挑選。”
話音落公羊槐也站了出來:“臣附議,臣以為今年的主考官應由禮部擔任。”
陸伯遠皺了皺眉:“公羊大人此言差矣,雖然禮部與科舉息息相關,但之後的關系卻不大,官員的調任和考核還是要交由吏部,若是主考官也由吏部擔任,一來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舉子們的情況,二來之後的官職推舉和派遣上也有所依據,下官不才曾出任吏部侍郎和尚書,雖又擢升為左仆射,但就資歷來說似乎要比公羊大人更勝一籌。”
一位忠君派的宿儒也站了出來,說道:“陸大人此言不錯,但放眼整個朝堂沒有人比中書令邢大人的資歷更深,算起來二位大人還是邢大人的門生呢。”
陸伯遠和公羊槐齊刷刷地瞪了這位宿儒一眼,南宮達見氣氛有些緊張,適時圓場道:“之所以主考官的舉薦一直存在爭議,就是三位大人剛才說的道理,然而會考在即,父皇已下旨今日擬定出一位來……還有哪位大人有話要說?”
端坐在屏風後的南宮靜女雖然看上去一派淡然,但她的心一直懸著。朝臣爭成這個樣子,憑齊顏的心智一定看出了些什麽,那麽他還會如約站出來嗎?
南宮靜女有些懊悔,早知道應該和他坐下來好好談談,一盤棋的賭注未免太輕了……
短暫的沉默後,一個溫吞的聲音傳了過來。
齊顏:“啟奏陛下,五殿下。臣有話要說……”
齊顏的音色一直保持著些許少年郎的清脆爽朗,辨識度很高。
南宮靜女長籲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放松了下來。
南宮達:“哦?妹夫……齊大人請講。”
公羊槐轉頭看向齊顏,內心竊喜起來,他認為齊顏一定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齊顏端著玉笏豎在胸前,思索片刻緩緩說道:“臣以為陸大人說得不錯……”
公羊槐瞬間瞪大了眼睛,就連陸伯遠也側頭看了過來,有些看不懂齊顏到底是什麽意思。
齊顏:“中書省雖然統禦六部,但也正是如此,邢大人的事務繁多,若朝中諸事皆壓在一人身上,豈不是讓天下學子誤以為朝中無人?雖然歷屆科舉皆由禮部舉辦,若舉辦和主考皆由禮部負責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之嫌,如此看來唯有吏部最適合擔任會考的主考官,且不論前朝還是史書中都不乏有記載,科舉雖然名義上由禮部負責但主考官的人選大都不會落在禮部……”
南宮望挺直腰身,露出了溫和的笑容,暗歎:齊顏不愧是鬼謀之才,沒想到他竟然摸清了陸伯遠是他的人,在如此關鍵的場合出言相幫!
南宮達的臉色有些不悅,皺了皺眉:“齊大人這是推舉陸大人?”
齊顏緩緩地抬起頭,朗聲道:“陸大人雖然是不可多得的賢臣,但他如今已不屬於吏部,臣是在毛遂自薦。”
……
此言一出,安靜的朝堂瞬間炸開了。
陸伯遠第一個反駁道:“齊大人,朝堂之上豈容你談笑?本官雖然擢升,也不過是昨天的事,吏部的公文還沒交接完呢。”
忠君派的宿儒也紛紛站出來反駁道:“臣以為齊大人雖治理地方有功,但畢竟初回朝堂,之前又沒有經驗,恐難以勝任!”
“齊大人,科舉之事關系著吏治,主考官不僅是監考那麽簡單,還需要閱卷定名次,您還是多歷練幾年吧。”
“臣附議!”
“請陛下三思啊!”
“下官聽說齊大人這雙異目乃是眼疾所致,會考整整三日都需要主考官坐鎮,齊大人要如何克服呢?”
“就是說啊!”
“齊大人的身份‘特殊’,除了上朝恐怕還需要多陪伴蓁蓁公主殿下,還是先顧好本分吧!”
縱然是在這莊嚴肅穆的朝堂上,朝臣的進言卻越來越難聽,簡直是將文人酸腐的功力發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公羊槐是為數不多,沒有主動“攻擊”齊顏的人。可是他此刻也頂著巨大的壓力,進退兩難。
整個公羊一族已經站在了五皇子殿下的陣營,他作為先鋒官怎麽好沉默呢?
公羊槐轉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齊顏,最終還是動了動嘴,說了一聲:“臣附議。”
……
“南宮讓”口不能言,監國皇子南宮達也表現出一副“法不責眾”的態度,端坐在高位上看著朝臣攻訐齊顏,南宮望擔心齊顏這張底牌暴露,也理智地保持了沉默,各路朝臣見上位不表態,正主也一副軟弱可欺的模樣,愈發肆意。
藏在屏風後面的南宮靜女腦海中閃過一句話:君子似水,小人如油。
往沸騰的水中滴上幾滴油,水依舊是水,雖然不能與油汙相容卻能保持平和,反之往滾油裡倒上一碗水,怕是當即要炸鍋……與朝堂上正上演的這一幕多麽相似?
沒想到黨爭已經到了如此嚴苛的地步,她本以為齊顏初回京又無根無派,如今三方堅持不下,由這樣一個人站出來,三方或許會各退一步,萬沒想到會是如此局面……
隔著屏風珠簾南宮靜女看不到齊顏,面對一面倒的質疑和責難她選擇了沉默。
南宮靜女想象不出齊顏的表情,是雙拳難敵四手的憤憤然,還是一副任憑東西南北風的倔強,亦或者是聽之任之的不屑?
南宮靜女咬了咬嘴唇,那些攻擊齊顏的話語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若自己早知如此,是否還會將齊顏推出來?
那他呢?在他答應自己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將要面對的是什麽呢?
答案就埋在南宮靜女的心裡,她是了解齊顏的,更知道對方擁有怎樣的智慧,可南宮靜女卻不想承認。
仿佛一承認,自己暗暗堅持了三年的某種……鞭策自己的論調,失去了著力點。
三年前的那場“背叛”讓南宮靜女覺得自己癡心錯付,齊顏走後她將滿腔仇怨化作動力,無時無刻不在鞭策自己努力前行,多虧了這股氣才支撐她克服諸多困難,走到了今日。
至於其他的,南宮靜女不敢再想。
她甚至不敢長時間與齊顏共處,她怕,她怕自己會沒出息地原諒對方……
在齊顏不在的那一千多個日夜裡,南宮靜女時常想:如果自己連這種事都不在乎了,還如何擔得起南宮家唯一嫡出公主的名頭?
好在時間是個好東西,在不知不覺中總能磨平許多事情,南宮靜女以為她已經能控制自己不去在乎……
她強壓下心頭的酸澀,將禦案上的茶盞掃落……
“嘩啦”一聲脆響,大殿內的嘈雜聲戛然而止,四九連忙抵住嘴唇模仿南宮讓的聲音劇烈地咳嗽起來。
眾人:“陛下保重龍體!”
一直垂首不語的齊顏這才抬起眼:原來這三年南宮讓父女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偷天換日的麽?
不過瞬間齊顏便收回了目光,恢復了垂首低眉的模樣,可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中卻湧動起溫柔又複雜的神情。
殿下,你可知為君者……心腸要硬?既然決定了讓臣為您抵擋一二,為何又要心軟呢?
南宮達:“父皇?您不要緊吧?”
南宮靜女點了點頭,四九朗聲說道:“陛下有旨,退朝!”
眾人:“遵旨。”
八名內侍合力將大殿的門推開,朝臣們有序地退了出去。但所有大臣都有意識地和齊顏保持了適當的距離。
齊顏就像一座孤島,雖然與眾人同向而行身邊卻無一人相伴,公羊槐糾結了一番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與禮部其他官員一起離開。
禦道的盡頭,齊顏駐足回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