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老么買了車票,同李十一北上,馬不停蹄至了安徽界。依塗老么所言,他在安慶周邊的薛家崗一帶瞧見的十九,是好些天前的事了。安慶是大城,市集繁華,街道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李十一租了一輛黃包車,沿著四方大街跑了一回,又穿過小巷掃了一回,卻一無所獲。
出了城,李十一同塗老么沿著河道走,兩岸還有混著土的冰碴子,水流忍了一冬,跑得霎是暢快,兩岸零星開了些黃紫交雜的春花,瘦瘦弱弱的,卻是初春派來搖旗呐喊的前鋒。
李十一忽然在春意四起的節氣裡感受到了後知後覺的挫敗和急躁。
她原本以為,尋找這件事情可以不必著急,上窮碧落下黃泉,她總歸能找到宋十九。
但她看到這奔騰的河流,奮力的野花,時鍾一樣警示光陰的流逝時,她開始固執地覺得,自己作為看客,將世間的每一樣變化收入眼底時,身邊應當站著宋十九。
她若不在,便是缺席。
綠芽破土,冬雪新覆,她不想令宋十九缺席自己歷經的每一個春秋冬夏。
她的余光裡蹲在一旁的塗老么,他將西裝褲子腿拎起來,皺巴巴地堆在大腿上,屁股繃得險些炸線,他仍舊微微墊著腳,將屁股一悠一悠地前後晃蕩,盯著河水發呆。
他想了想,伸手拔一根狗尾巴草。
李十一垂眸看他,以眼神詢問。
塗老么下牙將上嘴唇包裹住,齜牙咧嘴地磨了一磨,才道:“跟家裡時,總念著你。”
“這會子尋著你了,又想婆娘了。”
他呸一口將嘴裡的細沙子吐出去:“我是不有病?”
李十一笑了笑,沒有不屑,也沒有嘲諷。
“缺席”這件事實在遺憾,所以人們才總向往團圓。人同人最生分的時刻,大抵便是講完各自的見聞後齊齊失聲的一刻,講得再多,也不敵“你不在”三個字。
李十一望著遠處的群山眯了眯眸子,手裡捏上腰間的神荼令,手腕一動將其摘下來,往上一拋,輕聲喚:“木蘭。”
耳旁風聲刷刷四起,李十一的舌尖在口腔裡轉了個彎,卻伸手將神荼令握住:“罷了。”
她仍是想自己找。
她的愛情從凡世裡生出來,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筋骨,也不必勞師動眾。
神荼令被收回,李十一蹲下來,從包袱裡掏出幾個小紙人,手一點令其翻身落了地,李十一替它們一一戴上枯葉作的帽子,低聲說:“去附近山神廟問問,有勞。”
小紙人嘰嘰喳喳地應了聲,撒豆搬四散開來。
風聲低咽,李十一同塗老么坐在河畔等,塗老么自包袱裡掏出幾塊鎮上買的亳州牛肉饃,並兩個碭山酥梨,兩人一口硬饃一口皖酒,唇齒生香,李十一卻吃得味同嚼蠟,隻用了小半個饃,便飲著酒吹風。
因著這法術有距離限制,小人兒不能行太遠,不過小半個時辰,便陸陸續續地回了來,七嘴八舌一陣回稟,均是搖頭,跑了最遠的小紙人怕李十一不高興,還遞了一朵沿途摘的花。李十一順從地接過來,拍拍它們身上的灰,又將其夾回書頁裡歇著。
李十一挨個點了數,還差一兩個,紙人到底脆弱,興許在路上出了岔子,她便收拾了包袱,起身要走。
才剛轉身,卻聽得身後有細細弱弱的一聲:“十一。”
她回頭,見是一個渾身泥點子的紙人兒,小心地避著水坑,勉力走過來。
它走得一瘸一拐,右腿沾了水,萎縮著癱下去,腰上有半個指甲蓋大的洞,像是被火星子燎的。李十一三兩步上前蹲下,將它捧到手心兒裡,它挨著李十一的指頭坐下,上氣不接下氣:“找,找著了。”
李十一心底的火苗驀地燒起來,問:“在哪裡?”
紙人道:“東南邊的山神廟,那山神老兒好似見過。”
李十一要開口,又聽它道:“他卻不肯同我細說,隻讓你過去。”
它大聲嚷嚷起來:“他瞧不起我。”
瞧著是委屈極了。李十一心頭大石落下,細微的笑意噙在嘴角,拇指替它抹了抹泥點子,又溫聲安撫幾句,將它放回包袱裡,同塗老么對視一眼,二人往山神廟去。
二人腳程快,依著小紙人的話,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廟前,這廟修在山底,被幾株參天大木掩映著,牆面斑駁殘磚舊瓦,久未修繕的模樣。外部的牆垣塌了半截,成了野草的棲息地,院子正中的香火爐裡是濕噠噠的爛泥,布著幾頁新鮮的蛛網。
破爛也有破爛的好處,譬如這屋裡沒了燭火,卻有因著殘破的屋頂射進來的日光,倒是將裡頭照得很是亮堂。
這不是什麽正經的山神廟,仿佛只是鄉裡鄉親胡亂壘的,兩旁是鋪了灰的供桌,面前一個半人高的泥台,上頭供著一座木頭雕的山神。神像周身的顏色剝落得差不多,披著的紅披肩亦是爛了半截,眉目自然是辨不清了,一顆頭歪歪斜斜的,沒了山神的氣度,卻頗有些滑稽。
李十一在蒲團前站定,眼神自供桌下方一掃,那裡的積塵有一塊四四方方的空缺,好似是有人將原本倒扣的桌子擺正。
是十九,她心神一動,胸腔內唐突地跳起來。
顧不得許多,她抿了抿唇便向上首問道:“方才我的傀儡說,山神曾見過一位身著白旗袍的姑娘。”
體態特征紙人想必講過,李十一未再複述。
“吱——”一聲響,山神的木身子小小地挪動了一下,灰塵簌簌落下來,似打翻了米面袋子。
雖說是小仙,也到底是個仙,沒了排場,也多少要擺個譜。
待塵土晃乾淨了,他才出聲,先是清了清嗓子,替經年不勤打掃的嗓子開個道。
他拖著嗓子問:“那姑娘,是你什麽人呐?”
聲音自木頭裡傳來,自帶了三分嗡嗡的回響,還有焦稻草一樣的氣息,語調又是十足地居高臨下,辨不清的眉目裡也生出了些俯視蒼生的睥睨來。
李十一沒有別的心思,隻頓了頓,低聲道:“是我夫人。”
喲。塗老么斜眼看她。
山神的頭稍稍一挪,也是斜眼看她。
“你是姑娘。”
“是。”
李十一很客氣:“還請告知她的下落。”
坐落山頭幾百年了,稀奇事見得多,山神問了兩句便沒了興致,倦倦道:“尋夫人這事,你得求月老。”
“唉!”塗老么瞧不過眼了,擼起袖子便要理論,“你若不曉得,喊我們來幹啥?”
山神不是很高興:“不過瞧你的娃娃做得有趣,想討兩個同我說說話罷了。”
“如此說來,你未見過?”李十一皺眉。
山神哼一聲,不言語。
塗老么急了:“究竟見沒見過,你倒是給個準話兒。”
山神重重咳嗽兩回,顯見是惱了,兩個沒大沒小的娃娃,見著他不屈身不叩頭,連個“您”也沒一聲兒,可見是欺他落魄了。
他於是冷哼,斥道:“哪裡來的無禮小兒!本君知或不知,與你何乾!”
塗老么倒是笑了,兩個指頭指著李十一,問:“你曉得這是誰?”
說出來嚇死你。
山神合眼,不願再搭理。
塗老么幽幽道:“她叫令蘅。”
廟裡一瞬安靜下來,連風聲也匿了,山神身上的披肩動了動,一會子才出了聲,卻是笑了:“令蘅?”
他未用正眼打量李十一,隻略略歎了口氣,將所有的輕蔑與傲慢藏在裡頭。
他乏得很,正要小憩,卻見沙塵懸停,風聲驟起,眼前猝然升起一塊巴掌大的令牌,在離他眉心三指之地,緩慢地旋轉。
李十一望著地面的土渣,不作聲。
再一抬手,她將神荼令收回來,卻聽“咚”一聲巨響,那山神歪歪斜斜的頭,竟骨碌碌滾下來,蹦躂幾下滾到她腳邊。
塗老么被嚇了一跳,抬手捂住鼻子,眨巴兩下眼:“也不必……”
行此大禮。
老頭的聲音自地上傳來:“見過府君大人。”
他的頭本就不牢靠,不過是勉強堆在上頭的。
李十一將他的頭拎起來,扶正了放回木身上,又順手拍了拍上面的灰。
山神忙道:“折煞老兒,折煞老兒。”
雖說不知府君大人為何要扮成這個模樣,但他見李十一面色不大好,又急著彌補方才的過失,便在李十一收回手時主動搭話:“前幾日我頭掉了,也是一位姑娘替我安上的——便是那位白旗袍的小姐。”
李十一的眼簾驀地掀起來,盯著他:“你果真見過她?”
“見過,見過,拉著一位罩著臉的小丫頭。”
“小丫頭走累了,在院子裡歇腳吃果子,那姑娘便走進來同我說了會子話。”
自別人口中聽到她的消息,這樣的感覺實在太奇妙,令李十一的肋骨間充氣一樣漲起來,又是軟又是疼,仿佛此刻疊了宋十九的影子,在陽光也如此好的下午,站在這破廟中間,仰頭看山神。
方才扶過山神頭的指尖酥酥地癢起來,不曉得她觸到的是不是同十九一樣的地方,連想象都令人心悸。
“她說什麽了?”李十一的嗓子輕柔極了,尾音略啞,像抹了一層沙。
山神想了想:“她問我,日常佑著什麽,靈驗不靈驗。”
“我見她可愛,便問她可有什麽要求的。”
“她說,”山神回想宋十九的語氣,搖頭,“她沒有什麽可求的。”
山神不信,見她眉心掛著愁,哪裡是無欲無求的模樣。
“那姑娘便想了想,問我,懂不懂令人忘卻的法術。”
“我便問她怎麽了,她說,她此刻十分想念一個人,卻不曉得那人是不是如她一般想念她。”
一滴水墜在李十一的心湖中央,她握了握指節,目生清瀾地看著山神。
山神道:“我頃刻便懂了,怕是受了情傷,我便問她,做什麽要忘了呢?”
“她說,她從前是個傻姑娘,所思所想都是那人,那人說的什麽,她統統照做,想都不必想。”
“可是後來,她不傻了,卻變得貪心,她從要一丁點的愛,變成要許多的愛,最後想要滿心滿意的愛。她開始想要回報,想要平等,想要十二萬分的肯定與包容。”
她開始覺得委屈,也明白委屈是源於計較。
計較李十一付出愛意的多少,計較她是否無意透露出否定和漠視,計較到哪怕分毫。
山神唏噓:“世間癡情對無情,泰半是如此。我立時了然,問她可是想要忘了那無情人。”
李十一心臟一縮,將嘴唇抿住,呼吸蒼白地停駐。
“她卻說不是。”
“她說,她想要忘了她自己,做回傻姑娘。”
“嗡”地一聲響,仿佛是遠處的撞鍾聲,又仿佛是源於李十一顫動的心底。
她想要勾唇笑一笑,又覺眼裡霧蒙蒙的,令她剛將笑意釋放出來,便不自覺地抿住了唇角,提不起來絲毫往上的弧度。
塗老么歎了一口氣,掃過宋十九挪過的木桌。
半晌,李十一才又開了口:“還有麽?”
“有。”
“她說,她心知那人會來尋她,恐怕也會如她一樣走入這山神廟,來問我話。”
李十一潤了潤乾燥的嘴唇:“然後呢?”
山神想了想,說:“然後她說,方才她講的這些話。”
“千萬別告訴你。”
最後一個字挑了上揚的尾音,似一個短促的休止符,山神的手不能動彈,若可以,塗老么覺著他恐怕是要立時捂住自己的嘴。
塗老么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下拉嘴角自我審視,連山神做久了都腦子不靈光,可見人活一遭,還是得多讀書勤學習,才不至成個傻子。
又問了幾句,山神憶起來宋十九往前頭何家村的方向去了,李十一道過謝,便要同塗老么離開。
要邁出門時,她轉身又瞧一眼山神破破爛爛的形狀,方才接頭上去時,裡頭的稻草芯子都爛了,怪道他吐氣裡有一股腐味,怪道他才說了沒一會子,便神情倦怠口齒不清。
連宋十九緊要的那句話,也是最後才記起來。
李十一忖了忖,說:“待我尋著她了,替你塑一副新的身子。”
山神又是說了一回折煞,莫了才道:“實在不必。”
從前他也是不多言語的正經地仙,如今心知撐不了許久,才愛請人來說說話。
他笑一聲:“現時洋派,安慶城裡都壘了教堂,我這山神廟是不大有人來了。”
“再過些年頭,怕也是要砸了。”
他看一眼塗老么的衣裳,小西裝立領的,怎樣看怎樣精神。
李十一若有所思地“唔”一聲,同他道了別,越過門檻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