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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棺GL》第100章 但與先生闔玉棺(十一)
何家村在半山腰,不大好找,沿途的茶肆問過去,好容易才探得了道路。也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幾位挑扁擔的賣茶翁一聽何家村三字紛紛變了臉色,欲言又止地匆匆指了路,便諱莫如深地埋頭往壺裡添水。

 一路往上走,天也漸漸擦黑,暮色沉沉地罩下來,像倒扣了個粗泥碗。

 山上要到底比底下涼些,沿途的雪還未化乾淨,越往裡頭走,雪堆得越是雜亂,大道上亦結了一層滑滑的冰,隻零星幾道腳印和車轍,仿佛是沒什麽人往來。

 塗老么拎著西褲走,裡頭幾層的棉褲露出來,掖在毛襪子裡,倒是不大冷,卻是這皮鞋走得十分費勁,窩了好幾道深深的勒痕。

 他想起從前走街串巷的日子,大冷天兒的棉鞋裂了口子也舍不得扔,塗嫂子補了又補,都辨不出原本料子來,這才沒幾個時日,連上好的牛皮也不心疼了。

 他望一眼旁邊的李十一,好日子便是從這裡開始的,他不習慣將感激掛在嘴上。可他清楚得很,若他和婆娘還同從前一樣窩在北京巷子裡,如今戰亂四起,也不曉得還有命沒有,更別說安安生生地住在租界裡。

 這世道連命都不大貴,什麽也不奢侈,安生便是奢侈。

 他塗老么屁本事沒有,卻得了天底下最貴的饋贈,他不曉得怎麽回報才好,是以才死皮賴臉地跟著李十一。

 李十一見塗老么一個勁兒盯她,有些不自在,眼皮子一撩,問他:“怎麽?”

 塗老么眨巴眼睛,“啊”了一聲,目光越過李十一投在身後,怎怎呼呼:“這山頂反光得厲害,怕是常年積雪罷?”

 李十一瞄一眼,“嗯”一聲,又望他一眼,見他說話沒頭沒腦,仿佛是不願交談的意思,便也沒有追問的閑心。

 再繞過半座山,兩旁才漸漸有了幾頭歸家的老牛,前方是一個小村落,路邊雪裡插著半根舊年的木頭,煤炭隱約描了一個“何”字。

 村落是典型的徽派建築,青瓦白牆,屋簷高低錯落,畫兒式地疊著,遠遠地瞧著似極了水墨山水畫,炊煙正好升起來,襯得瓦礫間霧蒙蒙的,是重逢的好場景。

 李十一將步伐慢了下來,鞋上還沾了未化的冰碴子,鞋頭有些濕,顯出了些長途跋涉的風塵仆仆,她想了想,衣裳是不必管了,隻將帽子摘下來,順了順頭髮,又將腐皮揭去,手背揉了揉略紅的臉頰,將包袱收拾齊整了,這才往裡頭走。

 塗老么望著她不緊不慢的動作,生出了重疊的幻象,他第一回 見李十一時,她也是井井有條地收拾著家夥事兒,那時她翻牆掏灶,動作利索又乾淨,神情卻是懶怠怠的,仿佛只要你不太大聲,她便連眼皮子也不稀得抬。

 如今她又一次在他跟前整裝,慢吞吞的動作裡卻帶了藕絲似的優柔寡斷,眼簾扇了又扇,好似在考量。

 “其實,也不必太緊張。”塗老么安慰她,“興許,十九早走了呢?”

 李十一頓了頓步子,瞥他一眼。

 塗老么險些咬舌自盡。

 他咬著舌尖兒左右一頓看,心底卻疑竇叢生:“這村落裡怎恁的沒人氣兒?”

 處處屋門緊閉,百業關張,院兒裡連條狗都沒有,菜葉子也是蔫兒了吧唧的,偶然有一家才是今日澆了水的模樣,小道上不見行人,巷口卻擱了一個個火盆子,也沒人看顧,隻自顧自地燃著,塗老么近前一瞧,燒的是幾件衣裳。

 他揣著手瞧:“真浪費嘿。”

 李十一卻道:“病村。”

 她驟然明白了為何半路的人都神色有異,也明白了為何途中徑道覆雪。

 “你怎曉得?”塗老么詫異。

 李十一抽了抽鼻子:“藥味,你沒聞見?”

 塗老么狗似的嗅了嗅,抬手捏鼻左右胡擼:“怕是鼻炎又犯了。”

 他仔細辨了辨,是依稀有幾聲不大分明的咳嗽,李十一自包袱裡掏出一塊布條,遞給他:“將口鼻掩上。”

 說完便提步往前去,塗老么一面綁布條,一面想提醒李十一,卻陡然想起來緊要的,自顧自樂一聲,十一姐是開了光的菩薩,自是不必怕。

 李十一目不斜視,循著藥味愈濃的方向往深處走,她的步子邁得有些匆忙,噠噠噠的,好似在她心上敲著小鼓,才剛轉過一個彎,鼓聲便斷電似的停了,而後是滋滋電流的余音,“喑——”地從她耳邊伸出去。

 她微微喘著氣望著前方,能聽見街邊一個藥爐子“咕嚕咕嚕”的冒泡聲,蒲扇來回悠著火候的“噗噗”聲,蹲在一旁的小男孩兒一句接一句的背書聲,還有一個小姑娘“咯吱”一聲掩了門,從裡頭抱出來一小盆炭火,彎腰遞到爐子邊。

 更有甚者,她能聽見遠山頂上大雪壓枝的“簌簌”聲,爐子底下火舌偶然竄出的“劈啪”聲,執扇熬藥的人裙擺摩挲地面的“窸窣”聲,以及自己似浪拍礁般嘩然的心跳聲。

 其實有更吵鬧的聲響,好比說塗老么在耳畔嘰嘰喳喳狗都嫌的叫嚷聲,同遞完炭盆的春萍“呀呀”驚喜的招呼聲,可她的耳朵容不下太大的聲響了,隻容得她慢悠悠地走過去,看著將煮藥的動作生生頓住,側臉與她對視的宋十九。

 “終於”這個詞的美妙,要在你用到它的時候才知道。

 譬如說,李十一終於找到了宋十九。

 塗老么布條掩著臉,只露出一雙笑眯了的眼,伸著胳膊食指不住地點:“十九!”

 他又回頭對李十一笑嚷:“十九,十九啊!”

 他見李十一頗為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好似在說——我不曉得那是十九不成?

 但塗老么並未將動作收回去,他瞧見了李十一那一眼中細微的微笑和羞赧,她不大習慣激動,那塗老么便替她激動。

 於是他小跑上前,嗓門更大了,生怕嘴被遮住宋十九聽不清:“果真是你嘿。我就說前幾日見過你,也是穿的這個衣裳,跟著這個女娃娃,你可真是長進多了。”

 宋十九站起來,將蒲扇擱下,抿著笑回塗老么:“怎麽長進了?”

 塗老么嘿嘿一笑:“從前是妹子,現如今像個姐了。”

 不是小十九了,是大十九了。

 宋十九不言語,只是笑,笑得塗老么眼珠子閃亮亮的,覺著大了的十九可真是好看。他一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自豪模樣,也不曉得這自豪打哪兒來。

 他又回頭瞧走近前的李十一,她卻未開口說話,甚至沒正經同宋十九對視幾眼,隻拿眼瞧著宋十九擱下的扇子,倒是春萍上前,裹得同塗老么一樣嚴實,拉了拉她的袖子,喊她:“十一姐姐。”

 一段時日不見,春萍好似長高了一丁點兒,也不像最初那樣內向防備,甚至會主動招呼了。

 李十一含笑應一聲,摸了摸她的頭頂。

 她忽然有些難過,難過於春萍長高的那一丁點,難過於春萍活潑的那一丁點。宋十九是沒有變化的,可春萍的變化,便恰如其分地印證了她此前所想的“缺席”。

 李十一抬起頭,輕輕喊一聲:“十九。”

 宋十九一頓,點點頭:“嗯。”

 隻瞟了她一眼,便又轉頭去看那爐子,仿佛十分緊要似的。

 靠著李十一的春萍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宋十九身邊的塗老么亦如是,正清清嗓子要搭話,卻見一旁的小男孩湊上來,拉住宋十九的手,問她:“‘性相近’後頭是啥?”

 宋十九一怔,未回過神來,卻聽李十一清冷的嗓子接了話:“習相遠。”

 她接得很溫柔,眼神亦浮塵一樣落在了宋十九的側臉上,原來緊要的不是藥爐,原來十九並非對自己的到來不為所動,原來她方才是借故發著呆,才被這平常的《三字經》問得不知所措。

 小男孩咧嘴一笑:“你也會背《三字經》?”

 李十一適時將目光收回來,心間的澀裡漫出一點糖,她看向那男孩兒,頭大身子小,稀稀拉拉的頭髮掩不住寬大的額頭,瞧著跟小豆丁兒似的。

 她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小豆丁。”他脆生生答。

 李十一訝異地挑了眉頭。

 她聽見宋十九的鼻息微動,在李十一的余光裡溢出一個轉瞬即逝的淺笑,笑容裡多少有些意料之中,仿佛宋十九第一回 聽到小豆丁的名字時也是如此挑著眉毛,心裡頭暗歎竟這般人如其名。

 李十一側臉看她,宋十九依然是顧著爐子,面上沒什麽表情。

 塗老么兩眼滴溜溜一轉,對小豆丁道:“《三字經》有什麽難?趙錢孫李的,你塗叔我也會,你來,春萍是不?你也來,咱們比個賽,瞧誰背得多。”

 他三兩下將兩個娃娃招呼進屋裡,將落日西沉的余暉留給李十一和宋十九。

 宋十九眼見門掩上了,便正回頭,兩手將大腿處的旗袍撫平,彎腰坐到板凳上,執起扇子專心顧火。

 李十一抿了抿唇,亦坐到她身邊,心裡頭默默數了十來下,才開口:“冷不冷?”

 話一出口,她便有些後悔,是因語氣硬得不如想象中溫柔,也是因著說了一句廢話。

 她實在不擅長說廢話。更不曉得,若十九回“冷”或是“不冷”,她該怎樣接下一句。

 “不冷。”宋十九果然道。

 李十一“唔”一聲,想了想,覺得宋十九搭理她了,也算得上好事。

 於是她默了一會子,又問:“這村裡,是什麽境況?”

 宋十九又添了兩塊炭,低低說:“瘟疫,村子裡的大半染上了。”

 她來的時候便是如此,好幾戶人家死絕了,村裡的心知沒多少活路,便也不大下山了。

 小豆丁爹媽都沒了,如今住在隔壁的三叔家。三叔剛染上病,宋十九幫著熬藥,又兼著幫手帶著小豆丁認字,嬸娘很是感激,便將豆丁家空下來的屋子給宋十九落腳,時常也過來做做飯聊聊天兒。

 李十一還未接話,遠遠的嬸娘果然來了,見著生人稍是愣了愣,寒暄兩句便拎著菜籃子進了屋。

 宋十九見火勢穩了,便進屋幫嬸娘做飯,李十一跟了進去,想要洗手幫忙,卻被嬸娘婉拒出來,李十一初來乍到,不好勉強,便又理著袖子往廳堂裡去。

 未走幾步,聽見宋十九小小的聲音:“這個不洗了。”

 嬸娘接口:“芹菜麽?”

 宋十九輕輕“嗯”一聲,未再說話。

 裡頭響起嘩嘩的水流聲,刀子有節奏地跺著砧板。

 李十一的嘴角提起來,彎曲的弧度比宋十九的話語還要淺,但停留了不短的時間,好似這份笑令她十分珍重。

 李十一不愛吃芹菜,哪怕是在鬧別扭,宋十九也時刻擱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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