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愛我。
心裡有個小姑娘捉著袖口將沾灰的花瓶擦了一遍又一遍。
而阿音卻笑著翻身下來,將被子蓋得牢牢的:“我說,困了。”
她實在不擅長談情說愛這個玩意,故而才曾將李十一愛成了一個秘密。
後來秘密被戳破,擱到光天化日下,曬蔫兒巴了,也不再屬於她了。
而這一刻,她感到有另一個秘密正在悄悄生發,憑著那人不厭其煩的澆灌,好似萌了芽。
月影西沉,又是嶄新嶄新的一日,金烏炫耀一樣抖著光線,將遠途的旅人送上車船。一路蕩著水西行,一周有余便至了重慶,烈日總是更偏愛這個地方,空氣裡盡是風風火火的驕陽味。青石板老碼頭,磚瓦巷錯落樓,這座西南的山城以臘味的煙嗓迎接了她們。
宋十九披著羊絨大衣牽著李十一的手,好奇地望著蜿蜒石道上的滑竿,大腹便便的老油頭或裹著旗袍的嬌小姐往上頭半躺,被兩位套著白褂子的挑夫架起來,長長的竹竿一悠一悠的,咯吱響聲中便爬上了坡。
阿音同阿羅走在後頭,二人隔了半個人的身位,低頭慢悠悠地踏著,重慶的街道窄,時不時被串街的孩童一撞,阿羅伸手扶她一把,又收回去繼續扶著傘。
阿音咳一聲,嗓子也是妖妖嬌嬌的,卻沒有別的話。
自那日後,她同阿羅再也未發生過關系,也未再同床共枕過。阿羅對她抱有足夠的耐心,仿佛等得慣了,也不差這幾日幾個時辰,她卻在阿羅不遠不近的守候中迷了途,她感到了虧欠。
人同人的交往中,若要拿尺子量,論一論你差我幾厘,我短你幾錢,那便可以稱得上生分。
但若對一個人有了不計回報的、與日俱增的虧欠感,便恰恰相反,這叫做掛在了心上。
阿羅每伸一回手,便是一次虧欠。
街邊飄來辣油的香味兒,宋十九上前,見巷角擺著一個小攤兒,扁擔橫在上頭,一頭挑著炭星子直冒的土灶,上頭壘著一鍋咕嚕翻騰的紅湯,八角同花椒皮在鍋裡翻滾,時不時帶上一片熟得爛爛的肉片,幾位勞工或坐在小馬扎上,或蹲在一旁,捧著油碟大快朵頤。
宋十九將挽著李十一臂彎的手滑下去,摸到她揣進兜裡的手心兒,撓一下。
李十一心領神會,反手握住她涼涼的五指,搖頭:“不吃。”
宋十九這幾日暈船,腸胃不大好。
見她有些掃興,李十一抽出手來摟住她:“我給你做。”
宋十九看她一眼,再無二話地同她往住處走。李十一總是十分明白怎樣適時地管教她,怎樣令她開心,怎樣不動聲色地獻上潛藏的溫情,甚至在床上也一樣,話不多,卻十分在意她的感受。她起初享受並沉溺這樣的溫柔,似躺在了水裡,可日子久了,她漸漸察覺,這份溫柔找不到任何著力點。
她蔓藤一樣無家可歸地攀附著李十一,而她亦恰到好處地掌控並拿捏她。她不想問李十一喜歡她哪一樣,她心知每一樣她都喜歡,只因她照著她的管教長大,每一面都長在李十一的期望上。
她想問李十一不喜歡她哪一樣,或同阿音的乖張,或同阿羅的拂逆,或同塗老么的粗鄙,這些不見得討人喜歡的特質,偏生組成了獨一無二的他們,若有人包容了這份特質,便是全盤接納了她。
宋十九沒有短處,她連嫉妒、記恨、暴躁這樣的陰暗面都沒有,但她同樣喪失了自我堅定帶來的安全感。
尤其是離狌狌愈近,這份不安便愈加分明。
她開始抑製不住地想,自己從前是什麽樣的,沒有李十一的教導,會有什麽樣野生野長的特質,當這些特質突兀地重現時,李十一是否還會一如既往地喜歡她。
廚房裡有碎碎的切菜聲,刀刃剁在菜板上,比任何音色都來得沉穩。宋十九脫了大衣,靠在門邊看她,這老式的小樓底層有一個窗明幾淨的廚房,李十一立在案板前,挽著袖子洗手作羹湯,連垂頭略微偏臉的動作都令人心曠神怡,她切菜時習慣斂著雙目,稍稍抿著雙唇,手上的動作很快,切片齊整又均勻。
她感到宋十九的視線,眼睛仍舊盯著菜,薄唇被放開,輕輕呢喃一句:“怎麽了?”
一句話沒來由地令宋十九心裡發酸。
這感覺實在莫名其妙,她好似一個做了錯事的孩童,還未被面前的人發現,卻揣著十二萬分的心虛,在她溫柔的呢喃裡出神。
李十一未等到她的反應,將動作停下來,略蹙眉側臉看她,卻猝不及防地怔了一怔。
宋十九姣好的身段斜倚在紅漆木門框邊,手無意識地撫著光滑的玉臂,視線落在略微下一層的地方,唇峰分開,又無意識地合攏,片刻才抬起頭來,對她莞莞一笑。
她有心事,並且學會了掩藏。
李十一撐在桌沿的手指輕輕一叩,她望著宋十九側臉的曲線,並未如宋十九所想的開口詢問,隻輕輕叫了她一聲:“十九。”
宋十九的睫毛水波一樣向上一蕩,以眼神回應她:“怎麽?”
李十一並不分明的笑意融了一半在陽光裡,兩手仍舊克制地反撐在台面上,她眨眨眼偏頭:“沒什麽。”
只是忽然有些想親吻她。
宋十九低下頭,蹭了蹭鞋跟,離開了廚房。
吃過晚飯,幾人說了會子話,商定明日入夜後去尋狌狌。連日奔波,也沒了打牌的心思,好生梳洗了便要歇息。二樓的臥室一片沉寂,偶然能聽見鄰裡婆娘管教子女的恨天嗓,一樓廚房的門虛掩著,露出一小節月白的小腿。
宋十九洗過澡,本要上樓去,扶住欄杆時卻頓了頓步子,信步走到廚房裡,原本隻想喝幾口水,眼神卻落在了房東原本遺留下的白酒瓶上。
她拿來抿了一口,嗓子裡火辣辣的,白日的鬱結舒坦了不少,又揚手再喝一口,先前的淌進了胃裡,五髒六腑暖意融融。
她顫著眼皮子將一瓶酒飲到了底,抬手在喉頭一按,酒意變得十分沉,從鼻腔裡灼熱地噴出來,掛在她不堪重負的睫毛上,晃進輕飄飄的腦子裡,令手腳的動作遲緩得似被時間牽住。
她以手背掩住嘴唇,正要抬腳回屋,卻覺手腕一緊,撞入一個柔軟而清涼的懷抱。
李十一摟住她,一手圈著她的腰,一手自她的額頭撫下來,攏住她的耳廓,低頭擰眉:“做什麽?”
左等右等不見人,小姑娘卻在廚房裡貪杯,醉得迷糊酩酊,頭都撐不住點在她的胸前。
她歎一口氣,將宋十九抱上樓。
放緩了動作擱置到床上,正要撤回身子蓋上棉被,脖子卻被輕車熟路地摟住,身下的人咬著嘴唇,拉開帷幕一樣緩緩將眼神綻開,含羞帶怯又侵略性十足地望著她。
李十一的心臟被柔情蜜意地捏了一把,手扶住床沿,指尖撩撥一樣劃了一劃。
未等她的天人交戰有個結果,隻覺肩頭一緊,被宋十九翻身壓在了床上,她酒氣深深地蹭著李十一的頸窩,張嘴輕咬了咬,又伸舌撫慰性地一舔,最後開始不管不顧地吻她。
她親吻李十一愛說“不許”的嘴唇,親吻她時常耷拉著的眼皮,親吻她總是搖頭的下巴,將她所有的不近人情一口吞掉。
“可以嗎?”她以李十一問過她的話為開場,手停在誘人的頂峰。
李十一的睫毛仍舊下垂,呈現一個冷淡卻溫順的弧度。
她抿了抿唇,問她:“會嗎?”
“會。”
宋十九學習能力驚人,更遑論李十一成日在她身上施雲布雨。她帶著柔情,帶著愛意,還帶著零星的不甘和賭氣,將李十一傾囊相授的一一回敬。
沒有什麽比一個姑娘在你身上辛勤耕耘隻為取悅你,更令人心神蕩漾,而那位姑娘清純又飽含欲念,是你的心上人。
當然會說,什麽都給你。
李十一的喘息聲很輕,或許是身子足夠誘人,已經不需要旁的修飾。
好在宋十九也並不需要她說話,她質問她的體溫,聽她以顫栗作答。
她會以唇齒間曖昧的呢喃敲門,而後被還以熱情而羞澀的甘露,一手掌住墜在枝頭的成熟的蜜桃,一手探入滋養瓜果的濕熱的山谷。山谷裡太崎嶇,又太狹窄,她不過是一個閉目探索的旅客,走得進進退退,走得小心翼翼。
不,她不是不期而遇的旅客,她是舊雨重逢的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