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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棺GL》第63章 誰令相思寄杜蘅(十二)
李十一等人習慣了夜裡乾活,因此待得月上梢頭才收整出門。塗老么被留下照顧妻兒同看家,將往日慣常背的包袱給五錢纏了一層又一層,細細囑咐了,老媽子似的扶著門目送她們開車往佘山去。

 今夜下了零星的小雨,實在不算出工的好天氣,倒是山脈霧蒙蒙的,溫柔地削減了些恐懼感。

 一行人沿著小徑上山,未到一個時辰便至了那日螣蛇洞附近,李十一原本欲避開螣蛇搜尋,阿羅卻道離螣蛇藏身處越近,越易尋得白矖神像,於是幾人踩著碎碎的秋葉,支著油燈在洞穴附近搜索。

 繞過洞口,卻聽得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汁液在研磨,還伴有姑娘高高低低無助的哀吟,李十一屏氣凝神聽了一會子,聲音自洞穴裡傳來,她同余下三人交換眼神,躬身入洞。

 這是第二回 入螣蛇洞,路徑倒是熟悉了許多,壁上的蝙蝠一隻不剩,隻余了燒焦的骨頭堆在牆根兒,散發著難聞的酸腐氣,地下有幾道深深的血痕,粘連其中的是野狼同老虎的皮毛,李十一心下一凜,握緊宋十九的手腕,將她護在身後,極其小心地往內走。

 阿羅將傘收了,牽著阿音,傘尖磕在地上,碰出細微的脆響。

 穿過小徑,李十一輕車熟路地找到了上回藏身的巨石,示意幾人蹲下,聽了一會子動靜,才側頭謹慎地查看。

 隻一眼,便令她肝膽都縮了一縮。

 巨大的洞穴裡閃著一盞屍油熬的長明燈,青銅的支架拔地而起,足有二人高,水缸大的燈盞裡溢出油脂,和著未剝離的血沫子和脂肪塊,那燭火腥得很,辨不出裡頭燒的是人還是動物,總之令人膽汁兒都翻騰起來。燈盞下方卻無可辯駁地堆著幾個新鮮的頭骨,還殘留著未吞噬乾淨的發絲兒。

 李十一的下頜骨凸出來,背上卻被一隻軟軟的手撫了撫,她稍稍回身,對上宋十九鎮定而溫和的雙眼。

 她蹲在李十一身後,什麽也沒看見,卻在李十一咬牙的小動作中敏銳地察覺出了她的難受,適時送上了輕柔的安撫。

 李十一彎了彎嘴角算回應她,轉過頭繼續搜尋螣蛇的身影。眯眼瞧了一會子,才循著聲音在洞穴的西北面找著了。

 那是一條二人粗的巨蟒,身長不可量,青灰色的鱗片散發著斑駁的暗光,頭比一般的蛇要大一些,闊嘴巨鄂,倒有幾分似龍的模樣,脊背處有一排軟軟的刺,背上收斂著一對骨節銳利的翅膀。

 它此刻盤作橢圓形,齒輪一樣慢慢攆著,似在以身體包裹什麽物件,李十一合攏眼簾,仔細一瞧,在它的蛇腹間發現了一個破敗不堪的姑娘。

 是芸娘。

 她被螣蛇緊緊纏繞著,鬼身已不成形,氣息只出不進,只剩一張豔麗的嘴唇發出飽受摧殘的哀吟,那呻吟聲不似人,也不似鬼,似被剝皮抽筋的小獸,自喉嚨裡嗚咽出來,帶著不忍入耳的巨大的痛楚。

 她的衣裳早已剝落得差不多,皮膚也未剩幾塊完好的,被冰涼粘膩的蛇腹摩擦過的頭皮血肉模糊,仿佛被腐蝕了一般,將頭髮同露出的白骨混在一處。一雙枯木似的手條件反射似的一下一下錘著螣蛇的軀體,好似攀扯著最後一絲反抗的力氣同意識。

 李十一聽見自己的胸骨裡發出了類似拉風箱一樣的聲音,一呼一吸地帶著她的前胸起起伏伏。

 她回頭,漠然的眸子對上阿羅,阿羅半點不意外,好似知道她瞧見了什麽,隻放輕了嗓音道:“螣蛇蛻皮後靈氣弱,吞人、食獸、拆鬼,以補氣。”

 李十一抬眼,又聽阿羅心領神會地補充:“灰飛煙滅。”

 李十一垂下眼簾,扇了兩下睫毛,隨即食指一支,將煙管子架在手裡。

 阿羅柔柔地望著她,見她忽然勾唇神色複雜地笑了笑,同阿羅歎了口氣:“第三回 。”

 話音一落,她同阿音對視一眼,探身而出,右手支著煙管在空氣中飛快地寫了禦龍訣,左手挽花捏出雄黃符,腳下行封神虛步,第十三步時繞至螣蛇身後,訣入符紙燒出藍煙,以煙嘴罩之,未等螣蛇有所反應,便翻身躍起,至七寸處將煙管用力一扣,大斥:“破!”

 一襲動作快得驚人,竟令專心補靈的螣蛇嚴嚴實實著了一道,巨大的蛇尾迅速一掃,似被火燎了,發出滋滋的皮肉燒焦的聲響,李十一一手撐地俯跪在側,抬頭見螣蛇的骨節咯咯作響,碩大的頭顱傲慢而憤怒地轉過來,銅陵大的眼睛泛著令人生怖的幽光,瞳孔縮成一條線,倒映著渺小而不自知的人類。

 被放開的芸娘似沒了彈力的繩子,滾到一旁大口大口吐著血水,雙腿的筋骨被震斷了,軟綿綿地耷拉著。

 李十一方才的一躍掏盡了泰半的力氣,如今余震未歇大口大口喘著氣,這招斷龍令僅用來對付過幾回山裡的蛇妖,料想對神獸是不起什麽作用,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勉力一搏。

 她不想再找什麽白矖神像了,她望著螣蛇站起身來,好似望斷了這幾年難捱的折磨,是非對錯,一道清算罷。

 她偏臉,示意阿羅護好十九,而後低喊了一句:“阿音!”

 二字墜地,香風襲來,一道細細的紅線自另一頭拋過來,李十一單手接過,提起掃步斜攀至石壁上,手一圈,將紅線繞過方才擊打過的七寸處,死死纏繞三圈,另一頭赤足的阿音亦鏡面似的如法炮製,二人合力將蛇腹裹住。

 李十一雙足落地,煙管子在空中一揮,將訣注入緊繃的紅線裡。阿音自發間抽出一柄短小的折扇,三兩下抖開,手腕翻飛刷刷一轉,以扇為骨,作法捏訣。

 紅線極細,卻出人意料地捆住了龐然大物,被站在一起的李十一同阿音用力拉扯,繃得能望見上頭彈跳的灰塵,阿音同李十一腳步站得極踏實,背部挺得似卯足了勁的箭矢,握著紅線的手腕橫在臉邊,用力得指頭髮白。

 螣蛇被箍住心臟,將憤怒的呐喊回縮了一半,饒是如此,亦是驚天動地的一聲巨吼。山洞的碎石簌簌落下,能聽見四周的鳥獸驚惶逃竄的驚叫,地面隱隱震動起來,帶起卷著塵土的風沙,將李十一同阿音打得難以支撐。

 李十一穩了穩身形,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手一拉再度將紅繩纏了一圈,繩結陷入肌膚裡,勒出鮮紅的血印子,冷汗一滴滴掉落,迷得她的眼酸痛不已,她聽見身邊的阿音在螣蛇的搖擺中發出一聲悶哼,胸腔低低一顫,仿佛在強忍被震碎的心頭血。

 如今螣蛇蛻皮,又被打斷補靈之勢,功力大減,可即便如此,她也預感到同阿音再撐不住半招。她想要松了繩索另尋她法,轉頭時卻瞧見了阿音倔強得以卵擊石的怒意。

 她同李十一其實是一樣的人,李十一的偽裝是冷漠,阿音的偽裝是輕浮,李十一見慣了她嬉笑怒罵,已經許久未見她這樣七情上臉的模樣。

 她桃花一樣春情的眸子此刻凌冽地壓著,抱著玉石俱焚同歸於心的決心,絕望而癲狂地向螣蛇迫近。

 “阿音!”她的狀態太過不對,李十一想要將她喚回神。

 阿音卻毫無反應,隻將血肉模糊的手收緊了些,仿佛是刻意要激怒螣蛇一般,緋紅的眼像入了魔,帶著不管不顧的放肆。

 被阿羅護在身後的宋十九急得靈台紛雜,手上的氣聚了幾回,卻仍舊毫無用處,她死死咬著下唇不發出聲音,捏成球狀的手指不受控地抖著。

 阿羅強壓著心臟緊張的狂跳,眼神自李十一身上掃到阿音身上。

 巨石炸裂,油燈膨脹,轟隆的火光中螣蛇將身子劇烈地一擺,紅繩“嘭”一聲斷裂,李十一同阿音被震得筋脈發麻,捂著胸口嘔出一口血,螣蛇的反擊這才開始,神龍擺尾重重一掃,將兩個筋疲力盡的姑娘重重一拋,砸到石壁上,“嗡”地一聲磕響,而後便毫無生氣地滾下來。

 宋十九再也忍不住,顫著聲兒跑上前抱住李十一。

 阿羅撲上前將阿音護住,撐傘擋住墜落的石塊。

 李十一在宋十九的懷裡劇烈地喘著氣,臉頰被石頭尖銳的棱角劃了一道,刻在脂膏一樣的皮膚上頗有些觸目驚心,血沾順著手腕流下來,自煙杆子上滾過,一滴滴落入泥土裡。

 她的眼皮重極了,眼睛也被汗醃得痛極了,嗓子似被熊掌一把掏走,火辣辣地說不出話來。

 面前一陣壓迫,她感到螣蛇的陰影極速迫近,手上凝了力氣便要推開宋十九,卻見宋十九滾著淚痕,護住她的頭,轉身猙獰地怒嚎一聲。

 又是同樣的場景,她發出了似人似獸的嗚咽,眉心青白色的霧氣躥出來,在面前散開。

 不知是因她哭得太厲害,還是別的什麽緣故,她的法術卻並沒有對螣蛇起作用,它隻略頓了頓,將陰鷙的眸子一縮,便將頭壓下,沉墜墜地籠罩住不堪一擊的宋十九和李十一。

 李十一拚盡全力翻身一滾,將宋十九推開,螣蛇巨大的口張開,鍘刀一樣卡在李十一面前,利齒森森唾液酸腐,一口便能將她生吞入內。

 宋十九拚著命要上前,卻被阿羅一把捉住手腕。

 面前光亮一閃,李十一本能地接住,聽見不遠處傳來阿羅的聲音:“令蘅,跟我念!”

 令蘅——

 李十一想也未想,將手中的神荼令緊緊一捏,迅速盤坐起來,閉眼啟唇,左手本能地將神荼令一拋,五指拈花豎了一個說法印,神荼令懸在指尖,輕輕地轉動起來。

 另一邊阿羅的聲音清明而澄澈,同李十一的漸漸重合。

 “衡衡陰陽。”

 衡衡陰陽。

 “鉤餌難嘗。”

 鉤餌難嘗。

 “泰山魂盡。”

 泰山魂盡。

 “黃泉斷腸。”

 黃泉斷腸。

 “——叢叢往生,生而複死,百鬼出行,聽我號令!”

 世間頓時安靜,似從炭火上瞬間潛入了冰泉裡,透著扭曲而神聖的靜默感。風停雲淨,連長明燈也禁不起這樣的壓迫,似回歸,又似重生,是淨池蓮花抽蕊時迫不及待地一跳,也是神佛降臨時憐憫蒼生的一歎。

 李十一在螣蛇的血盆大口中垂頭坐得安寧而鎮靜,她神識不再由疲倦的骨血支撐,而有了嶄新的、不滅的燈座,她的身體被一層淡淡的金光包裹,流螢點點拱月逐星,傷痕被驅趕似的極速退卻,裂開的皮肉寸寸縫合,金光似孕育的胚胎,將她重塑得光潔無暇。

 她的身體漸漸離開肮髒的地面,交疊的腿畔開了一朵柔軟的虛空的蓮花,托舉一樣將她抬起來,似在撫摸她細膩的小腿,又似在對她的腳踝俯首稱臣。

 她微微昂頭,飛散的頭髮柔順地蕩在腦後,似她覺醒的憤怒,張牙舞爪卻翩若驚鴻。

 她仍舊是那個眉眼,卻仿佛被水墨聖手描摹過一遍,有了宛轉蛾眉的清傲與高貴。她的指尖略微一動,白蔥一樣的脖頸側方顯出了一個小小的紅痣,落在下頜下方,落在美人筋上。

 清淨謫仙懸浮在汙穢醜陋的利齒前,對比強烈的畫面詭異又靜美。

 阿羅的心終於踏實下來,她久別重逢一樣低聲喊她:“阿蘅。”

 燈燭一飄,喚回了停駐的時光。李十一抬眼,面前是龐大的神獸,身後是坐落的虛空。地面似潮水一樣涼了一涼,陰森的鬼氣自四面八方襲來,生生遏製住螣蛇進攻的態勢。一柄飛劍自腦後飛來,沿著耳邊擦過,勢不可擋地朝螣蛇刺去,螣蛇迅速後退,振翅一揚,同懸在空中的劍宇對峙。

 疾風款動,劍宇回收,李十一身旁翻身躍下一位穿盔著甲的姑娘,她單膝跪地,一手撐劍,一手伏地,行了一個軍禮,而後抬頭,高馬尾的發梢掃過英氣十足的臉頰。

 “魂策軍花木蘭,領命。”

 木蘭。李十一心裡一動,對上她勝券在握的眼神,將款款心神壓下去。

 這是真正的木蘭。

 螣蛇喑鳴一聲,腰腹擰成方形,蛇尾納在身後,將頭顱支起來。木蘭輕笑一聲:“蛇蟠陣?”

 話音剛落,她便畫符點兵,十余位魂策軍鬼魅一樣無聲出現,在她手指一點一落間行陣布局。幾人在前,幾人錯落押後,對了一個以急速著稱的鳥翔陣。

 蛇吞象,鷹啄蛇,鳥翔克蛇蟠。

 利劍出鞘,直壓螣蛇面。螣蛇哀嚎一聲,在壓陣利刃間勉力招架,木蘭見勢成,將發尾咬住,應聲而起,騰空爬上蛇背,雙足在它的翅骨上一踏,落至它頭頂上方,反手挽劍花,雙手交握,將利刃懸在了螣蛇的右眼一寸處。

 十余把鬼劍迫在它身側,對準翅根處的死穴。

 螣蛇無助地擺了擺蛇尾,最終無可抗拒地癱軟下來。

 木蘭隻將劍懸著,卻並未刺下,隻拿眼請示李十一,李十一站起身來,將神荼令收了,搖搖頭示意木蘭退下。

 木蘭頷首撤至一邊,螣蛇擺了擺身子,悶哼一聲便要飛速地鑽出洞宇,卻見李十一將手一揚,地上的震斷的紅線回到她手裡,繞了一圈,而後纏住螣蛇的雙翅,螣蛇一瞬便似被扼住了咽喉,在散著金光的紅線中止住了動作。

 李十一疲乏得很,強撐著精神啞著嗓子道:“她體內的精魂,收回去。”

 宋十九拉著阿音上前來,螣蛇撩著眼皮子掃一眼,蛇尾一動,在她的眉心輕柔一鞭。阿音本能地眯眼,肩胛骨因著前塵往事一縮,一絲沾著沉甸甸愛欲的精魂自腦中抽出來,卻好似將她的骨髓也一瞬間抽了個乾淨。

 她半句話也吐不出來,隻天旋地轉地說了個“我”,便暈了過去。

 阿羅忙上前抱住她,李十一皺眉詢問,見阿羅點了點頭,方將紅繩收回來。螣蛇趁諸人不備,將蛇尾一砸,在飛揚的塵土裡虛影重重,躥離山洞。

 收了神荼令,李十一再也撐不住,癱坐在地,撐著額頭好一會子才回過神來。她以手臂支起身子,環顧四周一圈,木蘭同魂策軍都未走,垂頭立於一旁,阿羅埋頭抱著阿音,沉默得沒了話說,宋十九抹了一把汗,瞧瞧自己方才抓斷了指甲的手,又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十一。

 李十一靠著石壁坐起,定定望著阿羅,手無意識地抓了一把地面的散沙。

 半晌,她喘著氣輕聲問阿羅:“我是誰?”

 此話一出,她的右耳聽見了自小熟悉的腳步聲,叩叩叩,此起彼伏地敲擊。

 那聲音越來越大,似激昂的戰鼓,充斥著她的耳膜,震蕩她的思緒,將她空無一物的心臟捧得高高的,有了俯看眾生的高度。

 她在震耳欲聾的聲響中瞧見阿羅將阿音輕柔地放下,拎著裙擺到她跟前跪下,身後木蘭同魂策軍鎧甲磕碰,恭恭敬敬跪了一地。

 李十一終於明白,為何當日夏姬會因她一句投胎之語而膽寒,又為何螣蛇附於芸娘鬼身時,會被她一符製住。

 她聽見阿羅俯身叩首,喚她:“府君。”

 我叫令蘅。

 混沌初開時,有了不死不滅的幾具軀體,同日月齊生,與天地共母。人們通常稱之為神。

 我便是鬼域泰山之神,掌三界魂靈。

 我漫長而無趣的一生從未出現過意外,直到幾百年前。而後我無意投胎,成了一位……小姑娘。

 她不愛說話,三分似我。江湖氣重,七分不似我。

 我未同她說,她自小聽見的聲音並非鬼的腳步,而是位卑膽弱的鬼魅,感應到府君氣息時不自覺的叩首。

 那是鬼叩頭。

 我是令蘅,我無故事可說。

 作者有話說:

 1.口訣什麽的都是瞎編的。陣法中蛇蟠陣和鳥翔陣是以前打遊戲的時候看來的名字,克陣之類的也是瞎編的。2.“鉤餌難嘗”出自海順的《三不為篇》,沒什麽特別的意思,就是覺得聽起來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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