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氣如霧一樣散去,魂策軍消失得無影無蹤,石壁上拓出幾條長長短短的影子,神祗、鬼魅、鳥獸同凡人,被光線描繪得十分公平,黑漆漆地將一切突兀抹平。
諸人望著李十一,揣著迥異的想法揣摩她的反應。
而李十一隻眨了眨眼睛,說了句:“唔。”便再沒有其他話說。
她平淡地接受了這個不同尋常的身份,一丁點多余的好奇心也欠奉,只有些許不適感,這不適感並非在府君這兩個字上,隻來源於阿羅恭敬跪地的動作裡。
阿羅善解人意地起身,李十一動了動脖子,肩膀仍有些酸痛,又習慣性地招了招手,將宋十九招到手邊,牽著她的手捏了捏,拇指將她指腹上的泥土抹去。
她低頭望著自己替宋十九清理的動作,另一手將神荼令拿出來,遞給阿羅。
“這原本便是你的。”阿羅道。
神荼令乃泰山府君手令,令蘅向來不離身,投胎時卻被遺落在黃泉邊,魂策軍將其呈與阿羅,阿羅代掌至今。
李十一右手一動,將令牌在掌心裡旋了半圈,又曲起食指點了點上頭鐫刻的蓮花,指甲將木紋磕出篤篤的聲響,她沒來由地歎了口氣。
宋十九在她的歎氣聲裡鬼使神差地讀到了她心中所想——這令牌,仿佛並不如煙杆子趁手。
驚天的事由中,李十一卻鄭重其事地因這點子小事而委屈,宋十九覺得有趣極了,抿唇挽了挽嘴角。
抬眸見李十一望著她,略揚了揚眉尾,宋十九的食指在她手心兒裡輕輕一撓,李十一將眉尾放下來,不動聲色地揉了一把宋十九的指腹。
像是揉在了她的心尖兒。
宋十九雜亂的心霎時安寧下來,被撫慰得平平整整,她摸著李十一略微松散的指骨,心知李十一也一樣。
一旁傳來低低的人語,李十一轉頭一看,阿羅蹲在芸娘旁邊,低聲同她交待幾句,而後掌根在她眉心處一撐,芸娘隱約呻吟一聲,身子逐漸透明,片刻便消失得乾淨。
李十一手裡的神荼令輕輕一顫。
阿羅起身走來,聽見宋十九問:“芸娘呢?”
阿羅指了指神荼令:“這裡頭。”
李十一不解,阿羅目視她頸上的紅痣,溫言道:“你如今雖回復本體,卻因著沒了記憶,使不出許多術法來。若要完全驅使神荼令,需以魂祭。”
“三魂祭,神荼歸——這魂也不是尋常的魂,須得是同你有淵源的魂。從前你助我收了木蓮,今日芸娘入令,隻再一魂,便能令神荼令歸位。”
李十一的唇線稍是一動,阿羅垂眼道:“至於你為何投胎,你不必問我,我也不知。”
“隻依稀推斷,與她有關。”阿羅將眼神對上宋十九。
宋十九一怔,阿羅淡淡一笑,輕聲道:“這也是,我當日請你去尋狌狌的緣故。”
當日阿羅並非刻意刁難,更不是故作驕矜。狌狌通曉天上地下所有過去事,不僅知曉宋十九的身份,亦能填補令蘅因何投胎這一空白。
“我想問的不是這個。”李十一道。
阿羅露出詫異的神色。
李十一潤了潤嘴唇,眼皮子一掀:“既有令牌,怎麽不早些扔給我。”
守著洞口的五錢趕進來,正蹲著身子將阿音往背上背,聞得此言身子一晃。
阿羅抬起眼簾,望著李十一笑了笑,語氣誠懇:“我雖知你身份,卻對你能否差使它不大有把握,若非千鈞之際,恐失了手。”
李十一掃她一眼,聽她道:“此其一。”
“其二呢?”宋十九好奇。
阿羅柔聲軟氣:“我從未見她被打吐血過。”
“想看。”
李十一冷哼一聲,捉著宋十九的手往外走,同阿羅擦身而過時,意有所指地拋下一句輕嗤:“令蘅的脾氣,想必十分好。”
五錢後脖頸一涼。
正走到徑口,繞過從前藏身的巨石,宋十九腳下冷不丁硌了一團不硬不軟的物事,她嚇了一跳,還未來得及驚呼,便聽得一聲殺豬似的嚎叫,黑糊糊的陰影中滾出來一張熟悉的臉。
“塗老么?”宋十九偏頭,眾人停下腳步。
塗老么揉著被踩個結實的手腕子,臉上的冷汗風幹了,黑一道黃一道的,令他瞧起來頗有些滑稽。
“你來做什麽?”五錢將阿音往上掂了掂,問他。
“我擱不下心,婆娘說我牛踩瓦泥——屋子裡團團轉,嫌我礙眼,我便雇車尋你們來了。”塗老么站起來。
“幾時來的?”宋十九問。
”瞧見什麽了?“李十一望著他。
塗老么目光閃閃躲躲的,不大敢瞧李十一的模樣,將腦袋耷拉著,視線緊盯藏身的石頭,腳尖一搭一搭的抖著腿,仿佛在遮掩些許哆嗦:“瞧見你……您成了菩薩。”
還是開了光的那種。他說完,咽了一口口水。
他覺著自己的綠豆眼突然便有了意識,化作兩個獨立的小人,一個膽戰心驚誠惶誠恐地跪下去,另一個翻著白眼無語問蒼天地質問自己祖上究竟是積了德還是造了孽。
李十一皺眉,塗老么一個激靈回神,大聲邀功:“方才我怕添亂,沒湊到跟前去,可趁亂砸了那老淫蛇好幾回。”
他指著洞穴角落裡不曉得何時冒出來的鐵鍬,眼睛睜得煞有介事。
眾人默了三兩秒,連宋十九也不曉得該說什麽了,低頭被李十一攬著出去,一路無話下了山。
待回了公館,塗嫂子還未睡,見他們幾個一身塵土,忙張羅著燒了幾壺熱水來梳洗。阿音暈得十分結實,一路晃悠愣是沒醒。五錢將她擱到床上便下了樓,宋十九依著門邊瞧,實在放心不下,想要上前去,李十一卻手一伸扶住她的腦袋,輕輕拍了拍,看一眼床邊擰帕子的阿羅,將宋十九領回了屋。
涼夜似一塊巨大的軟布,將所有驚心動魄遮蓋得不露分毫。李十一洗過澡,見換了寢衣的宋十九坐在床邊,兩手撐著床沿,望著台燈的光影發呆。
李十一放輕腳步,走到她身邊坐下,也未急著說話,隻抬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手背此時完好如初,肌理細膩得似用羊奶鋪了一層,此刻她渾身上下一點子傷痕也無,可方才撕心裂肺的痛楚還有余震,在她的筋骨間拉扯,群蟻啃骨一樣難受。
虛化的目光中出現一隻柔嫩的手,撫摸上她的手背,拇指按著圈一下下緩慢地揉捏,酸脹的痛感退卻一小半,酥麻的暖意進攻一小步。
李十一反手將宋十九的手扣住,交纏的十指放到膝蓋上,過了會又抽出來,捏了捏她軟綿綿的虎口。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拖著疲乏不堪的身體做這些無聊的動作,她好像在安撫宋十九,又好似是在借宋十九安撫自己。
她其實是一個活得不大有目的性的人,也活得沒有什麽歸屬感,她不長卻跌宕的一生總在拋棄,總在忘記,忘記了爹娘的模樣,忘記了師父的酒香,也忘記了阿音初見她時,究竟叫的是姐姐還是妹妹。
她連自己的年紀都說不上來。
因此阿羅同她說令蘅,說黃泉,說泰山府,於她來說也隻當是拋在記憶深處的過往,好比說此刻若爹娘忽然出現,對她說,十一,你今年二十八了,她便也只能“唔”一聲,心裡想,原來是二十八,不是二十七,也不是二十九。
原來是令蘅,不是令豎,也不是令撇令捺。
她眨眼笑了笑,將宋十九的手翻過來,在動作的間隙裡歎了極微小的一口氣。
好在她握著的這個人同她一樣,不曉得什麽來路,也不記得絲毫過往,她在她手裡長大,能被李十一瞧見清晰而完整的生命線,她除了李十一,什麽也沒有,也沒有地方可去。她的依附讓李十一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有了可控的,具象的,歸屬感。
她抬眼,想要好好瞧一瞧面前的姑娘,卻見宋十九望著她的右臉發怔。
她克制地睜著一雙漂亮的眼睛,裡頭閃動著微弱的星芒。
宋十九因李十一的動作挪了挪視線,對上李十一的雙眼,又低下頭去,睫毛一垂,擋住微紅的眼圈。
“怎麽了?”李十一緊張起來,探下脖頸勾頭看她。
宋十九將含著晶瑩的眼波一顫,抿住嘴搖了搖頭。未等李十一說話,宋十九纖細的雙臂便環住她的脖頸,她將臉頰同李十一的輕輕一蹭,而後靠在她的肩頭,輕聲說:“我後怕了。”
她實在很不想哭,可眼睛一閉燙燙的淚珠子便盈了上來,她想起方才在洞裡李十一臉上可怖的劃痕,手腕上汩汩成流的鮮血,還有砸向石壁時筋骨震動的悶響。她以自己暖暖的香氣包裹住李十一,軟聲哀求她:“你帶我去找狌狌,好不好?”
她極少對李十一提要求,甚至連這一次也不是很有底氣。
“我是九大人,我也有被忘記的本事。”
她未將話說得完整,尾音還有些哽咽,可李十一明白她的意思,若再置身險境,她想同她並肩。
宋十九總是有這樣的本領,三言兩語將李十一壘好的外殼撥開,軟綿綿地戳一戳內裡,偏偏輕重還剛剛好,絲毫不教人覺得被冒犯。
李十一摸了摸她的後腦杓,圈住她柔軟的後腰,應承她:“好。”
作者有話說:
《隨園詩話》: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