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在阿羅的直白中怯了場,眼神一垂便要出去。
阿羅卻拽住了她的手腕,將她重新拉回自己懷裡,蘭花一樣優雅的脖子一垂,將吻印上她輕狂的下巴。
修建齊整的花園裡一盞燈也無,草墩子變成墨綠色,偶然兜著一片早秋的落葉。“哇呀呀”的叫聲卻打破了這篇靜謐,令落葉蜷縮著身子打了幾個寒戰。
塗老么望著被困住的小鬼,銅鈴眼黃牛鼻,一張大嘴咧到耳根子裡去,頭上戴著尖帽,裹著一身紅彤彤的長袍。
“怎長這醜呢?”他小聲嘟囔。
方才虛耗躡手躡腳從花園裡竄出來,正要攀著牆根兒往阿羅的屋子裡頭去,才剛挪了步子,李十一便抬手在它四周畫圈似的布了一層明火符,火圈子烈烈燃起來,虛耗一刹便好似被拎住了後脖頸,邁著腿動彈不得。
異聞雜記裡記載,虛耗不喜照明,是以才總在夜裡出沒,若遇著光亮,便會行動遲緩。
李十一趁它未反應過來,迅速在明火圈外立了四副鍾馗像,底下幽幽藍光一燒,煙火灼得虛耗哇啦哇啦地捂眼哀嚎起來,似被火鉗打了的耗子,立時便打了幾個滾兒。
“它怕這個。”宋十九在一旁輕聲道。
李十一將布符陣的右手收回來,習慣性地負在身後摩挲指頭上殘留的余燼,頷首道:“《唐逸史》裡頭說,玄宗便是請來了鍾馗,將虛耗撕作兩半,一口吞食。”
“既吞食了,怎的如今又現了身?”宋十九蹙眉。
李十一解釋:“虛耗乃鬼靈,凝精氣而生,人間有厲成虛,聚惡生耗,死而復活,長存不滅。”
正說著話,那虛耗頂著涕泗橫流的臉,掙扎著要往外爬,剛探出一隻手,卻見面前杵了紅褲黑靴,越過圓挺的肚子和瀟灑的長袍,瞪著一張虯髯鐵面。
鍾馗大人晃著官帽,對他將牙一呲,右手的鼓槌重重落下來,砸到左手掌著的鼓面上,“轟”一聲嗡鳴,砸得它頭暈眼花,腿一軟便跪了下去。
“大……大大大大人!”虛耗縮著骨頭,抖得同篩糠似的,不住叩頭。
塗老么裝模作樣地擼一把髯須,朝李十一抽筋似的眨眼,李十一頂著面癱臉偏偏腦袋:自己發揮。
塗老么心領神會,又敲了一把鼓,腆腆肚子,惡聲惡氣斥它一聲:“老實點!”
“哎,哎。”虛耗不住地作揖。
塗老么同李十一交換一個眼神,將鼓交給五錢盯著,勒令它不許出圈兒,而後邁著八字步頗為神氣地走到李十一與宋十九旁邊,清清嗓子:“怎麽樣?”
李十一不答,拉著宋十九坐到桌邊,按下午商議的,等阿羅出來再作計較。
桌上的花生殼堆成小山,虛耗在清脆的瓜子聲中漸漸回了神,蔫了吧唧地縮在火圈內側,裡頭的二人卻還未出來。
“這都快吃完一盞茶了。”塗老么端著鍾馗大人的體面,岔開腿將手伏在膝蓋上,背挺得同青松似的,眼饞李十一和宋十九手裡的瓜子兒。
正說著話,卻見圈裡的虛耗拉長脖子仰著頭,朝阿羅的房間處嗅了嗅,仿佛受到了令它神魂顛倒的引誘,耷拉著眼皮子歎一句:“真快活。”
“什麽快活?”塗老么莽著嗓子問他。
虛耗動了動耳朵,心癢難耐:“一位姑娘快活,另一位姑娘也快活。”
“被抱著的那位快活,哎呀不對,好似那一位更快活些。”
心裡頭的小錘起此彼伏地敲著,勾起它聞得見摸不著的饞蟲,令它難受極了。
它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圈裡不住地打轉:“好急好急好急。”
足足轉了四五十個圈,轉得塗老么暈暈乎乎的,屋子裡的兩個人才現了身。二人一前一後地出來,阿音反常地垂著頭,裹了一件薄薄的流蘇披肩,交叉雙手抱在胸前,略抽著有些堵塞的鼻子。
她的耳後和頸部汗涔涔的,似將她開得正盛的豔麗籠在了霧裡。
阿羅走在後頭,仍舊是清風扶月,不經吹的一朵白玉蘭,面上毫無異常,除卻似有若無地以眼神追隨阿音腦後彎彎膩著的發絲。
二人一言不發,宋十九卻在這詭異的氛圍莫名裡紅了臉,轉過頭去微嗽一聲。
再轉回頭時對上李十一清淡的目光,宋十九閃了閃眼波,李十一將薄唇一抿。
阿音懶怠怠地坐到對面,骨頭似被熱化了,支著額頭擰著身子,半句話都不想說。還是阿羅令五錢將虛耗頭頂的帽尖兒裡藏著的犄角捏了,提溜到近前來,虛耗偷眼打量了她半晌,見到她腰間的神荼令,似被銅鑼夾了一樣震驚,呆愣了兩秒才手腳並用地跪下,恭恭敬敬道:“浮提大人!”
阿音趴在桌上,撩起眼皮掃一眼正兒八經的阿羅。
她仍舊是柔弱而可人,卻帶著不怒自威的三分笑,同虛耗輕聲說:“倒是好些年沒見了,你的本事亦精進不少。”
她的話裡留有余地,足夠虛耗想起來宋徽宗時摸進了閻羅大人的府邸,偷了她一位小婢子的快活,而後被這菩薩似的美人溫溫柔柔地送去油鍋裡炸了整一百年。
冷汗遠比它更識時務,將酸臭的紅袍子浸得透透的。
卻見一直在暗處的宋十九上前來,捋清雜亂的思緒,略俯下身看它:“我記起來了。”
她皺眉:“那日你爬上窗戶找我說話,還給我瞧了……”
“怎麽回事?”李十一出了聲。
虛耗略一琢磨,這姑娘穿著不大起眼,打扮也不是頂出風頭,可閻羅大人待她仿佛十分客氣,方才還親手為她斟了一杯茶。
不必細想,它便咕咚一聲叩了頭,一五一十交待:“我原本在佘山一帶晃蕩,有一晚卻被這位姑娘的喜悅驚醒,我隨著她一路到了這公館,潛伏了好幾日,想偷掉她的快活,可不想她的愉悅竟十分牢固,我在她床頭立著,同睡夢中的她拉鋸了幾回,她愣是不給我。”
“那快活,是啥?”塗老么問。
虛耗被鍾馗大人唬得險些跳起來,哆嗦著嗓子道:“說是,說是有個姑娘吻了她。”
眾人心知肚明地沉默,李十一抬手,食指抵住鼻端。
虛耗說得來了勁,倒豆子似的一股腦抖落乾淨:“我便想了法子,跟著吻人那姑娘,見她竟在另一個姑娘跟前解了衣裳,我喜不自勝,忙將這一幕的影像吞下來,吐到原先那個姑娘跟前,指給她瞧。”
這姑娘那姑娘的,它自個兒說得有些暈。虛耗心慌,沒大敢抬頭仔細觀察,也不曉得三個姑娘竟都在跟前,亦渾然不覺眾人更沉默了些。塗老么倒吸一口涼氣,隨即緊閉嘴,隻將眼透出細小的一個縫,暗暗打量周遭。
“那姑娘登時便慘白了臉,滾了好幾顆金豆子,我便趁機將她的快活搶了個乾淨,一溜煙跑了。”
虛耗垂著頭,等候審判的來臨。
最終是李十一打破了沉默,問它:“她的快活,在哪裡?”
“我的帽子裡。”虛耗將帽子摘下來,往裡頭瞧了瞧。
“找出來,還給她。”五錢說。
“哎。”虛耗應了,一屁股坐下來,在帽子中慢慢地掏。
滿滿當當的寶貝塞在無底洞裡,它掏得十分吃力,生怕幾位大人惱了,索性將帽子翻過來抖了抖,一面掏一面扔。
它扔出來的是肖似圓月的幻影,繡花繃子似的,裡頭繡的是各人五彩斑斕的高興事。
北平的老爺娶了新姨太,山東的姑娘生了大胖小子,雲南的小夥掙了一石米,四川的老鼻炎碰著了神醫。
它一面瞧一面搖頭,將七嘴八舌的喜事扔得四散在地。
眾人也圍上前,仔細找尋,宋十九卻驀然發現了裡頭一個不尋常的。
那是一位公子尋花問柳的樂事,裡頭有個窯姐兒百媚千嬌,眼熟得緊。她心下一凜,忙要挪步子將其遮掩住,卻見阿羅伸手將尚未瞧見的阿音一攬,扶著她的頭埋到自己肩上,隔絕住她的視線,隨後將眼神溫柔地落下來。
宋十九同她對視一眼,又回正頭,將那一個捏在手心,藏到最底下。
“找著了!”虛耗站起身來,托著一個頂大的琉璃似的圓球。
宋十九的高興比旁人都要多些,虛耗掂了掂,十分舍不得。
“你說說你這姑娘,怎活得這樣樂呵。”它忍不住埋怨一句,若不是它被這高興饞了,也不至於被捉住。說著示意宋十九轉身,蹲下來,自己立到她身後,將圓球靠近她的頸椎處,嘴裡念念有詞,長長的經歷帶著香甜的喜悅,流沙一樣淌進宋十九的身體裡。
那些快活光華四溢,每一幕都是李十一。
“塗老么這樣笑不好看,你這樣笑,好看。”
“我若立刻說許多謊,是不是便能同你一塊死了?”
“我非人,不怕招魂,也非鬼,念經不管用,你預備如何嚇唬我,才能讓我不喜歡你呢?”
“太陽落山時天老爺最溫情,多半能等到人。”
“你明知故問。”
——我喜歡你的明知故問。
歷歷在目的對話回歸一句,李十一的心便軟一寸,她的肋骨間推動著潮汐一樣的回響,令她看向宋十九的目光濃得似暖茶。
星點散盡,宋十九睜開眼,面上的表情仍未歸位,甚至比方才還木了些,李十一伸手要拉她的手腕,問她:“怎麽樣?”
宋十九睜了睜眼,還未來得及說話,便猛地捂住嘴,起身往屋子裡跑。
李十一要跟上去,阿羅卻以眼神製止她:“吐幾回便好了。”從前她的婢女也是如此。
阿羅見李十一放下心來,便吩咐五錢將虛耗拎出去扔外頭,虛耗滴溜溜轉了轉眼睛,難以置信:“大人不罰我?”
阿羅指指宋十九消失的方向,柔聲笑道:“我不罰你,待她日後想起來了,她罰你。”
虛耗打了個寒顫,心驚膽戰噤了聲。
眾人一番折騰,已是疲乏得很,略招呼幾句便四散歇息。李十一在黑暗裡靠著樓梯,四下十分安靜,連水流聲也沒有,宋十九鑽進衛生間,便再沒了動靜。
她靜靜候了一會,不曉得是否應當前去敲門。這幾日她待宋十九十分好,她自我安慰是因著病症的緣故,刻意縱容了自己的溫柔與妥帖,此刻宋十九好了,她反倒有些拿捏不好分寸了。
若太熱情,顯得她急切些,若太冷淡,又疏遠。她難得地猶豫,也反常地矯情起來。
正暗自糾結,忽聽得面前有人喊了一聲:“李十一!”
她抬頭,宋十九站在前方,朝她彎著眼睛笑。
她立在月影裡,明眸皓齒,眼波流轉,笑得熟悉又不熟悉。熟悉的是她彎彎的眉眼,不熟悉的是她嘴邊微勾的神態。從前宋十九的笑容乾淨又明亮,嬌俏得令天地都盡失顏色,如今她學會了矜持地合攏雙唇,將嘴角挽出成熟的弧度,笑得涼夜生風,春情入夢。
幼時李十一學做菜,師父告訴她,若加一點子鹽,更能將甜味帶出來。如今她望著宋十九,發覺原來歷經一點愁,更能將眼前的人勾出令人回甘的清婉。
她在宋十九的笑容裡放松了沉甸甸的雙肩,也打消了所有無用的困擾。
宋十九含著紅石榴一樣剔透而緋麗的笑,質問她:“你怎麽不過來,隻瞧著我?我好了,你便不再待我好了,昨日種種,權宜之計,是不是?”
李十一也笑,腰背靠在牆上:“我幾時說過這樣的話?”
宋十九的眼角又彎了些,卻不動彈,隻遠遠兒地立著:“那你怎的不牽我了,也不抱我了?”
李十一亦將嘴角的弧度擴大:“你怎麽不牽我,不抱我?”
宋十九笑出聲,再也忍不住跑過來,抱住她的胳膊,同她一齊往樓上走。
“你同我表白的話,能再說一遍麽?我那時生著病,竟錯過了高興。”
“不能。”
“你方才在等我,是不是?”
“不是。”
“我還同你睡,好不好?”
“不好。”
入睡前的宋十九在這句“不好”裡躺進了李十一的懷中,她尋了個舒適的位置,手擱在李十一的腰上,不大一會又蠢蠢欲動地放在了她的胸上。
李十一仍舊毫無反應,可這回李十一沒睡著,她知道。
作者有話說:
虛耗被鍾馗吃了是《唐逸史》裡的,虛耗怕光和怕打鼓是民間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