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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棺GL》第75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十二)
阿音拎著高跟鞋,光腳一瘸一拐地回了巷子。

 五錢被她喚回頭時唬了一跳,出門兒時光鮮亮麗的姑奶奶此刻頭髮亂糟糟的,袖口一圈圈地皺著,臉上的妝暈得厲害,胭脂紅豔豔地糊了一小塊在嘴邊,正喘著氣望著他。

 不過是失了戀,竟折磨成了這德性。五錢不動聲色地將書放下,沒話講。

 阿音捋著頭髮,頭一句卻是興師問罪的口吻:“我問你,你們泰山府,是草台班子不是?”

 何出此言?五錢不解。

 阿音往凳子上一癱,氣兒仍舊不順:“你從前說,府間籍規定生辰死令,那這樣多鬼魂在人間晃蕩,耽誤了投胎的時辰,你們竟也不管麽?”

 五錢一愣,搖頭:“你可知,泰山府君掌管人之魂靈,亦掌神、獸之魂靈?”

 “那又如何?”阿音撫胸口。

 五錢說得盡量淺顯些:“權力很大。”

 阿音翻白眼兒:“我是要聽你誇令蘅麽?”

 五錢搖頭:“正因權勢過盛,為平衡三界,府間籍才更偏重於約束人的死令,也就是說,不能令凡人提前入泰山府。而泰山府的鬼差,如我、木蘭,則是由府君上報混沌,一百年方能判一位入籍,收編鬼域。”

 阿音被提起了興趣,將方才的質問暫且擱到一旁:“那麽……”

 五錢不忍心打擊她眼裡的光亮,說得十分委婉:“木蘭戰功赫赫。”

 而他亦有前因,但他不大習慣自吹自擂。

 “噢。”阿音蔫兒了下去,抬抬下巴示意他繼續說。

 “因此,凡人若有各式各樣的執念或因由遊蕩人間,不入泰山府,府間籍對這些遊魂的管束便要寬泛些。”

 原來入泰山府不能提前,卻有推後的余地。阿音明白了:“嚴進寬出。”

 她的心思又隱隱活泛起來:“在人間做鬼同做人有何不同,難受麽?”

 五錢給她沏了一盞茶:“做鬼以執念支撐,若執念減弱仍不投胎,便會漸漸失去五感,變作遊魂,最後魂飛魄散。”

 阿音“嘶”一聲,打了個激靈。

 “其二,延遲入府的鬼魂歸於泰山後,將由判官歸罪,受罰後方入輪回。”

 “其三,此類鬼魂投胎時,人神會於府間籍上重新書寫他們的生老病死,通常……會寫得糟糕一些。”

 阿音拎起茶蓋:“還挺記仇。”

 神也有懶骨,若打亂了原本的規序,需另行編寫生平,費了些多余的精神,自然好意不起來。

 阿音停兩三秒,臉色有些發白,如此說來,她前半輩子糟糕透了,莫不是因著從前在奈何橋邊哭了三日?

 五錢看她將茶舉了半晌,要喝卻又不喝,便問她一聲:“好端端的,怎的問這個?”

 好似想為了閻羅大人入鬼籍,又或是欲等自己壽終正寢後,為大人以鬼身留在人間。也不曉得他是不是領會了這麽個意思。

 阿音這才埋頭喝一口,同他說:“我有個好友——便是我提過的阿平,他作了鬼,自個兒卻不曉得,我恐他耽誤投胎的功夫,想托你去尋一尋。”

 說是托,言辭卻無半點請求的樣子,翹著二郎腿垂著眼神,心事重重的。

 五錢應了,道:“我這便出門。”

 五錢尋阿平尋了整三日,他卻再未出現在那條街上,也不曉得是不是聽了阿音的話,上路找那傳說中的泰山府去了。阿音有些懊惱,說是不該向他喊那一句,他記性不好,萬一將自個兒弄丟了。五錢倒是安慰她,說遞信回泰山府調了鬼差,再以遺留在縉雲山的屍骨尋蹤,必定能找著。

 阿音這才放了心,五錢受人之托,亦是早出晚歸,甚是辛勞地在附近搜尋。

 這日辰光很好,連南山上也鍍了一層金光,五錢在山下歇了歇腳,慣常是要了一杯茶。抿了一小口,隻覺寡淡無味,他便將其擱到一邊,叫小二上一壺清水,而後靜靜打量一邊圍坐的粗人。

 他們喘著渾濁的熱氣,將腳踏一只在板凳上,一邊飛著唾沫星子,一邊抓起茶碗牛飲一口。

 他想起從前,那時茶葉十分金貴,官宦以茶鬥富,誰能想到如今飛入平常百姓家,茶肆開到了偏遠的山腳下,客人不拘是挑夫或是尼姑。

 那時的茶,還是煮的。

 隔壁桌傳來騷動,他回頭一看,見那位散客露出疑竇的神色,而小二端著熱水彎身賠了個不是,環顧一圈兒,視線未在五錢身上停留一秒。

 五錢揚聲道:“是我叫的。”

 小二對上他的臉,眨巴兩下眼“噢”一聲,堆著笑將水壺擱上來,又殷勤地滿上一杯。

 五錢卻不大渴了,將銀元放到桌上便起身離開。幾位尼姑自山上來,帶著臘梅和皂角的香氣,同他擦身而過。

 五錢側臉頓了頓,抬眼看向半山腰的庵堂,邁步往上走去。

 桃花開得影影綽綽,水粉畫兒似的,將朱紅牆的庵堂掩映其中,五錢信步入內,負手瞧了瞧石壁雕的功德牆,又站在門檻外頭望一眼參拜金身的信徒。

 雖說阿平不曉得自個兒是鬼,但出於本能,大抵是不會到這山庵中來,他便隻隨意掃了一下,轉頭要離去。

 視線裡撞見一個挑水的小尼姑,她顯見被嚇了一跳,扁擔從肩上滑下來,木桶砸到地上,濺出幾滴水,落到她被洗得發白的袍子上。

 她抬眼看五錢,庵堂外的古銅鍾被狠狠一撞,嗡——我是五錢。

 我原本不叫五錢,我原本是一位將軍。

 我出身宗室,曾有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因相貌過於陰柔,毫無威儀,我便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戰功彪炳,煊赫一時。

 魂歸泰山後,我被泰山府君令蘅看中,入魂策軍作統帥,彼時我的副將,便是木蘭。

 一百余年後,武周代唐,陰陽倒序,神都洛陽有妖獸現世,食魂拆鬼,我受命前去平亂,在途中誤殺一位采藥姑娘,由此被褫奪將位,貶為尋常鬼差,跟在了浮提大人身邊。

 再三百年,我又遇見了她,她便是我口中那位繡娘。

 她的酒窩未變,膽小未變,見著我相貌時毫不遮掩的驚為天人,也未變。

 她父母雙亡,獨居於開封府,總被舅娘欺負。我有心彌補前世過失,便時常助她一二,她起先贈我一雙鞋底,後來,她給我繡了一對鴛鴦。

 再往後的故事,便同我與阿音所述一樣,她為我飲毒自盡,被判磨盡愛恨嗔癡,而我,失去了那張令人過目不忘的臉。

 我再也未得到過她的消息。

 今日陽光尤其好,我見著了一位姑娘。她穿著灰撲撲的袍子,光溜溜的頭戴著一頂尼姑帽,她仍舊膽小,隻一個回頭便嚇得手足無措,她將嘴抿起來,抿出一旁的一個酒窩。

 她見我望著她出神,大著膽子上前來問我:“施主是要求簽麽?”

 “不求。”我說。

 她低下頭,又抬起來,不曉得是不是甚少見男子,行動間有些緊張,她又問:“來還願麽?”

 “還未許願,無從還起。”

 她便抿著嘴笑了,道:“咱們庵堂後邊的祈願樹最是靈驗,施主若要祈願,可於耳室內請一張紅紙,虔心書了,再掛於樹上,便是了。”

 我望著她,說:“多謝。”

 她坦然地笑了,低頭念了一句佛,念得毫無塵世煙火,沒有半分愛恨情仇。

 她轉身架上扁擔,越過我穿過月亮門,消失在後院的小徑間。

 那日我好似確然請了一張願,掛於她提及的祈願樹上。

 我的願望很短,開頭是她的名字,錢五娘。

 落款是:長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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