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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棺GL》第71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八)
距離過於遠,僅能望見老嫗零散的發絲在空中一顫。她太老了,老得連頭髮也不願依附她,背離了未簪緊的發髻,爭先恐後地品嘗年輕的晚風。

 李十一的步伐緩慢而鄭重,令蘅的魂靈同她疊在一處,骨血裡散出神懼鬼怕的威權,黑夜是她最好的臣民,替她挽起諸人回避的旒簾。

 “你……”秦將軍出了聲,嗓子啞得似刮花了的玻璃,偏偏氣聲勉力揚起來,維持傳世將領的聲威。

 “你認得老身?”她的驚訝力道不大,說話時習慣性地杵了一回白杆槍。

 李十一停下步子:“學就四川作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蜀錦征袍自剪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上萬裡行。”

 ——桃花馬,白蠟槍,大明女將,秦良玉。

 明思宗為秦良玉親筆禦賜的詩自李十一口中念出來,清朗得似拂去了厚重的烏雲,可她冷淡的呼吸同綿長的目光又攥住了時間的光柱,一晃一悠,將對面的老嫗迎回風華正茂的戰場。

 老婦不記得自己與這句詩闊別了多少年,前塵往事乍然入耳,一腔未涼的熱血衝上喉頭,令她身形一晃,聲音沉下來:“皇上……”

 李十一的猜測被印證,將眼神落在她握槍的手上。

 那手似粗糙的樹皮,被削薄了粘貼在骨頭上,筋脈像山架一樣撐起,兩旁是乾涸的溝壑,她握槍的姿勢正統而有力,虎口的繭子被壓得發白。

 她便是從這柄槍上確認了秦良玉的身份。白木為乾,上配彎鉤,下連鐵環,揮舞刺敵,落地砍馬。

 這白杆兵便為秦良玉所創,神勇無匹,屢戰屢勝。

 “將軍自幼習陣練兵,能騎善射,率白杆兵更是出奇製勝,屢立戰功。剿滅悍匪深入敵陣,平播一戰遠近聞名。後金入侵,將軍忠肝義膽,散盡家財籌措軍餉,北上援遼,令大明反敗為勝,八旗聞風喪膽。”

 九死一生的浴血廝殺化作寥寥數語,金戈鐵馬被屍布一裹風乾成黃沙,老婦抬了抬頭,她的視線實在力不從心,僅能模模糊糊地裝進李十一的身形,可即便只是一個剪影,也是年青而風流的,襯得她依托長槍的身姿似一個狐假虎威的笑話。

 年輕時它是她手中的遊龍,威風凜凜所向披靡;此刻它是她的拐杖,將她從黃土中支起來,承載她未盡的抱負與忠貞。

 李十一沒有忽略她渾濁的眼裡閃動的晶瑩,給了足夠的留白後,又續言道:“將軍中年喪夫,子兄殉國,滿門忠烈。天命之年提槍上馬,連收四城,解京城之圍。清軍入關,崇禎自縊,將軍年逾花甲仍掛帥殺敵,拚死守石柱。”

 李十一未說下去,隻長歎一聲,嗓音輕得如滴石的夜露:“將軍戎馬一生,何故在此呢?”

 傷感突如其來,或許只因李十一注意到了老婦將耳朵稍稍後撤的小動作。她的耳聰目明被歲月侵蝕得只剩個殼子,令她要吃力地將右耳遞上前,才能將李十一的話聽個完整。

 李十一於是上前了幾步,將自己同老婦的距離縮短了些。

 她瞧見老婦的眼神漸漸明晰,也不知是吹幹了眼眶裡的濕潤,還是找回了偷跑的理智,她驚詫而嚴厲地皺起了眉頭,顧不上回答李十一的問題,隻驚道:“你這是什麽模樣?!”

 她後退一小步,顫巍巍地立住,而後防備性地將長槍對準了李十一。

 李十一蹙眉。身邊響起輕巧的腳步聲,宋十九亦上前來,拉住李十一的手,同她對視一眼。

 老婦手裡的槍顛了顛,將落未落地在空中畫了個圈兒,若是旁人,恐怕早便掉了下去,可她僅允許自己松了松力道,抽著劇烈起伏的胸腔,顫著聲兒喚了一聲:“九……九大人?”

 聲音激動萬分,仿佛攀住了救命的稻草,又似虔誠的參拜,希冀給她暮氣沉沉的面色打了蠟,令她一瞬鮮活起來。

 她抖著手撩起袍角,竟屈膝俯身要跪下去,宋十九被唬了一跳,忙上前攀住她的胳膊將其攔下,她的手耷在宋十九腕間,攥得緊緊的,陰氣將宋十九的骨骼凍得冰涼。

 老婦努力抻著眉頭,將眼裡聳動的光亮展現得十分明顯,宋十九卻好似被一彎巨蟒扼住了咽喉,令她呼吸堵塞,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求助地望向李十一,李十一對她安撫性地點了點頭,上前站到她身邊,開口將老婦喚回了神。

 老婦抑製住情緒,扶著長槍站定,從上自下打量李十一一遍,疑道:“你既是九大人的好友,又為何問我何故在此?”

 她看向宋十九,宋十九的不安又升騰起來,可她不願意總是依賴李十一,便小聲道:“我失憶了。”

 “失憶?”老婦喃喃,未幾又動了動嘴皮,好似想要說什麽。

 李十一扶住她:“坐下說罷。”

 二人將老婦攙扶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斑駁的樹影拓到她臉上,似剝落的牆皮。她喘了喘氣,喉嚨的皮膚貼得緊緊的,片刻才動動眼珠子,回憶道:“老身七十五時於馬上墜下,滾落山崖,奄奄一息時遇見了九大人。”

 “想來是我死守社稷,壯志未酬,心有不甘,這才感懷上天,令九大人下凡助我。”

 “九大人袍角生風,行走時一旁的花草皆止了搖擺,她自山谷盡頭走來,我便知她與旁人不同。於是拚著一口氣,對九大人叩頭,求她救我性命,若不驅逐韃虜,我死不瞑目。”

 “九大人深受震動,思索幾番後便道可助我長生,只是因有違天命,需將我遷入縉雲山,不得與外人交談,以免泄露天機。我便潛心隱居,日夜鑽研傀儡術,以葉為兵,隻待一日清兵再來犯,以葉兵抗之,不傷我一臣一卒,也教那蠻子招架不能。”

 她緩慢地嘶聲說著,到最後歎息咽在喉頭,她細細撫摸著宋十九的手背,道:“也不知過了幾年了,這清兵竟沒了動靜。

 九大人此番來,是我可以出山了麽?”

 她說一句,宋十九的臉便白一寸,到最後幾無血色,她的牙關劇烈地抖起來,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克制住一些如墜冰窟的冷意。

 “幾年?”她感到自己的雞皮疙瘩自小腿處蔓藤一樣攀爬,衝上她秀麗的脖頸,她成了浪潮中窒息的溺水者,溺住她的是自己鋪天蓋地的罪惡。

 她緊緊反握住老婦冰涼的手,轉頭望向李十一。

 李十一不用片刻便明白了她想要問什麽,她無奈而殘忍地告訴她:“若人活著,問棺便問不出一個字。”

 宋十九的鼻翼猛烈地一抽,酸楚難以自持地在眼底匯聚成形。她什麽都明白了,山腳的老墓,無字無碑的孤墳,“魂無歸處”的答案,還有被時光丟了的老將軍。

 “您已經去世了。”耳旁響起的是李十一鎮定而輕柔的嗓音。

 老婦一怔,疑惑的神色填滿皺紋,而後她囁嚅了幾回,最終選擇不置一言等待真相。宋十九這才神思恍惚地抬起頭來,說:“九……我,我並非讓您長生至今,而是抹去了您關於死亡的記憶,而後停住了您死後的時間。”

 旁人未必知道她說出那個“我”字時需要多大的勇氣,她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前所未有的酸軟,也前所未有地在承擔。

 她亦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入洞時會有別樣的感官,她應當是以秦良玉的墳墓為法陣,將她死亡的記憶封存在了洞內,邁入洞口時,熟悉的術法波動是提醒,也是回歸。

 她心酸極了,也害怕極了,她很想撲進李十一的懷裡不管不顧地大哭一場,問她信不信自個兒當初一定是因著老將軍的哀求心生不忍,才出此下策替她掩耳盜鈴。可她終究未再任性,只是將自己細小的頸椎彎下去,以沉默的剪影與李十一相對。

 可怕的死寂後,老婦將握著宋十九的手放開,抬了抬,而後又略顯慌張地握住了白杆槍。長槍在手,令她尋回了些踏實,她面上一派平靜,未責難什麽,也未歸罪什麽,隻又看了一眼李十一,問她:“方才我問你是什麽模樣,你…能同我說麽?”

 她在這山中困得太久,尋常人誤闖禁地,會因著鬼打牆繞出去,抑或被葉兵嚇破膽飛也似的逃下山,從未有與她打照面的機會,以至於如今,她才見著這兩個如此著裝的人。

 李十一聰慧地明白了老婦的言下之意,她將薄唇一抿,道:“如今是民國十四年。”

 “十余年前,清朝便亡了。”她歎道。

 老婦蒼老的面容沉下去,眼神怔怔然望著地面,那裡雜葉凌亂,覆蓋了一層又一層,若沒有人的腳步撥弄,便瞧不見一丁點泥土的顏色。

 半晌,她才抬頭,看的仿佛是李十一和宋十九,又好似透過她們望著別處的虛空。

 她問:“那麽,我的大明呢?”

 作者有話說:

 白杆兵和秦良玉的事跡參考了百度百科的介紹,沒有查證可靠的典籍記載。如有錯漏,歡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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