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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棺GL》第68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五)
山城的夜黑壓壓的,天空低得很,被墨似的烏雲攔腰抱住,白日的喧囂被詭譎吞噬,將恐嚇潛藏在剪紙似的群山中。狌狌潛居在縉雲山山脈之中,此山乃複式背斜山脈,層巒疊嶂群峰挺立,參天的古木掩映在懸崖峭壁間,險峻而奇美。

 竹影婆娑中,四人沿著山脈往上,耳旁是涔涔的溪流,眼前有碎碎的月影,襯著四人輕快的腳步,踏青一樣美妙。

 李十一走在最前頭,拎著一盞玻璃罩的煤油燈,伸手將竹枝攔開,握住涼涼的枝節時習慣性地緩了緩,宋十九亦伸出手掌著,不經意碰到她的手背,覆上去拉下來,搖了搖小指舍不得放開。

 她的女友一手拎著油燈,一手開路,騰不出手來牽她了。

 李十一回頭,心領神會地笑了笑,將油燈遞給宋十九掌著,另一手反手握住她,塞進她指縫裡。

 不曉得為什麽,宋十九總覺得十指相扣的動作比魚水交歡更纏綿些,後者總歸是隱秘的糾葛,前者卻能夠將愛意擺到光天化日,擺到細枝末節。

 為著方便,她換下了旗袍,穿著李十一從前的黑褂子,寬寬大大的袖口挽了一截,粗壯的辮子撥到一側,顯得十分嬌小,仿佛才同剛剛長成似的。

 她被李十一牽著,便不大留意腳下了,仰頭望了望月亮,又低頭瞄一眼溪水。

 忽然往李十一處靠了靠,胸脯挨著她的胳膊,小聲道:“真浪漫。”

 浪漫這個詞是她念西洋書時學來的,又譯作羅曼蒂克。她不曉得如何形容這種充盈又感懷的心情,話至嘴邊便憶起了這麽個詞。

 “怎麽?”李十一低頭看她,話溫溫的,神情也溫溫的。

 宋十九未說話,隻拿頭靠著她念了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你再教我。”她抬頭,水亮的眸子望著李十一,“巴山是什麽山?”

 李十一笑了笑:“縉雲山。”

 是此刻她同她腳下的山。

 宋十九滿意極了,閃著眼波咬唇一笑。

 落後半截的阿音拉著阿羅的手,望著前邊兒二人的背影,話語聽了個零零碎碎,聽得她鼓了鼓腮幫子。酸,卻不是往常那種針刺兒硌心頭的酸,而是醋泡了腮幫子,倒了牙的酸。

 阿羅側頭看她,見阿音將眉頭一聳,睥她:“要不,你也念兩句?”

 阿羅好笑:“想聽什麽?”

 阿音原本只是刺一句,撞進阿羅認真的眼裡,又不大自在起來,她將手從阿羅掌心兒裡掙出來,清清嗓子扶著竹竿走。

 阿羅鼻息一動,彎了彎嘴角,將空落落的手收回來。自螣蛇毒解後,阿音待她總是這樣,進一步,退兩步,好三日,晾兩日。瞧著她時總在琢磨,不瞧她時總是發怔。

 她沒了從前的敞亮,沒了從前的大方,沒了胡天胡地的無所謂。

 阿羅有些失落,她從未談過戀愛,不大懂這些進進退退的迂回,可阿音再明白不過,自己從前懷揣李十一時,也不過如此。

 她百無聊賴地歎了口氣,自個兒不過是在奈何橋邊哭了幾日,泰山府便將這筆帳記得錙銖必較,令她三番四次栽到這群鬼頭上。

 大半夜的在山裡頭提鬼,見多識廣的音大奶奶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偏偏前頭的腳步聲附和似的停了下來,呼呼的風聲趁機作怪。

 “怎麽?”阿音到底了解李十一,不必瞧她微鎖的眉頭,便三兩步上了前。

 “不大對。”李十一抿起唇。

 她側耳仔細聽了聽,有風聲,樹聲,溪水聲,同她們四個起起落落的呼吸聲。卻再沒有旁的。

 沒有野狗野貓的嚎叫聲,沒有蛇腹遊行的窸窣聲,沒有熬夜的貓頭鷹,連寺廟的木魚聲都歇息了——簡而言之,沒有任何活物的氣息。

 她有些緊張,攥了攥宋十九的手,正盤算著是否要退回去,卻見宋十九手裡的燈影一晃,拎起油燈照著遠處,疑惑道:“咱們走了許久,那寺廟,怎的還仿佛遠在天邊?”

 身後傳來阿羅不確定的輕言:“這條道……咱們是不是走過?”

 左面的溪流有個龍口似的彎,右邊一顆躥到道上的歪脖子樹,前方兩三米處碎石下一個兩掌大的坑,乘著一半的積水,方才阿音險些崴了腳,這才本能地將手遞給了她。

 阿音將手絹兒一甩,抱臂彎了彎脊背,倒是來了興致:“鬼打牆?”

 她媚眼兒一飛,望著阿羅樂了:“你不就是鬼麽?你們如何壘牆的,你倒是說說?”

 阿羅垂下眼簾不答,阿音勾下脖子追著她:“你不會?”

 脖子水蛇似的遊走兩下,又挺回來,“嘖嘖”兩聲失望得很。

 阿羅聽明白了,她在嫌棄自個兒差勁。

 倒是一把神出鬼沒的男嗓出了聲:“這下三流的,大人自是不必學。”

 阿音肩頭一抖,捂著胸口回頭看五錢,見了鬼似的:“你幾時在?”

 “我一直在。”五錢無奈。

 阿音乾笑兩聲,正要說道兩句,便聽前頭李十一輕聲問五錢:“方便尿個尿麽?”

 “噗!”阿音沒忍住,樂得花枝亂顫。阿羅同十九面面相覷,五錢慘白一張臉,難以置信地望著李十一:“府……十一姐?”

 李十一解釋:“在墳地裡或山野裡,’鬼打牆’並不罕見,鄉人若遇著了,抽根煙抑或撒個尿便可破。”

 她抬了抬胳膊,袖子裡頭一管長長的煙杆子:“我雖有它,卻沒備著常的煙絲,若點上這煙,怕更是招魂。”

 她將睫毛冷淡而有禮地降落下來:“有勞。”

 李十一難得說這許多話,若算上令蘅大人的身份,更是天大的臉面,五錢哪敢不從,三兩下從呆若木雞的狀態中回過神來,咽咽喉頭同阿羅對視一眼,臉臊得同煮熟的蝦似的,卻仍是端著身份恭謹地點點頭,轉身行到竹林深處。

 有解衣裳的布料聲,而後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宋十九有些尷尬,將頭埋在李十一頸窩裡,阿音噙著笑瞄阿羅一眼,晃晃腦袋自在得很。

 又候了一會子,響起沉穩的腳步聲,五錢自那頭走過來,埋著頭蹲到溪邊洗手。

 李十一正要開口叫眾人跟著她,乍然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蒼老而威嚴的呵斥聲中,風褪去柔情的殼子,利刃一般穿過竹影襲來。落葉被卷起,刀片似的往臉上刮,蛇蟲鼠蟻風乾的屍體裹挾其中,自腳腕上掠過。

 亂作的狂風敲得警鈴大震,幾人暗道不好,阿音看向李十一,卻見她將掌著宋十九的肩頭輕輕一推,將她搡進阿音懷裡,隨後足尖用力足跟一提,身輕如燕地跳起來,往後一翻半跪在地。

 地上有橫掃過的痕跡,李十一白如冷玉的腳腕上被刻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阿音心頭一縮,見緊貼著地面的地方,一道白木製的長杆飛速襲來,杆頭是帶刃的彎勾,清月似的泛著冷光,鉤頭有新鮮的血跡,正是方才自李十一處偷來。

 “阿羅!”李十一顧不得許多,隻低低喚了一聲。

 阿羅眼疾耳明,仔細判別地面伸伸縮縮的長杆,指揮幾人躲避偷襲。

 李十一挪到巨石前方,將背抵住,看準時機掏出煙管,趁彎鉤進攻時往地上一杵,正卡在鐵鉤回旋的弧度上,而後一格一撬,將其彈離地面,長身探起,左手握住竹竿用力一拉,一柄足有二人高的長槍便現出了全貌。

 李十一這一招仿佛令偷襲之人措手不及,竹林間一會子沒了動靜。

 她將手一落,長杆砸在地上,碰出沉悶的聲響。宋十九拎著燈上前瞧,仿佛是白蠟樹製的杆子,杆的盡頭卻只是一灘綠葉,散了架的鎧甲似的堆作一團,被風吹得零零散散,飛舞得十分不甘心。

 李十一能驅紙人,自然知道這樣的禦物伎倆不算新鮮,奇卻奇在這綠葉兵訓練有素,進退得益,且力大無比。這長杆尋常士兵操縱亦有些困難,更遑論是單薄如紙的樹葉。

 她正仔細琢磨,卻見那一團葉子死灰複燃一樣動了動,仿佛被注入了什麽神識,迅速起立塑成人形,握住長杆往回一拉,反轉槍頭拚死下砸,李十一後退兩步,將宋十九護住,阿音同阿羅亦飛快散開,泥地隱隱震動,一個碗大的窩顯現出來,磕碰到底層的岩石,濺出零星的火星子。

 李十一抬眼看去,長槍的另一頭卻是拳頭大的鐵環,堅硬無匹,堪比重錘。

 縮回的彎鉤鎖住阿音的衣角,“刺啦”一聲劃破。隨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羅將阿音裹入懷裡,長衫一遮掩住突圍而出的春光,垂了眼簾對李十一道:“喚木蘭麽?”

 李十一下意識地回手,摸了一把腰間的神荼令,想了想卻未動,搖頭。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撥雲散霧月明星晰,耳邊也有了飛鳥驚枝的撲棱聲,於是她低聲道:“方才五錢的動作仿佛有了效用,咱們先下山。”

 裡頭有蹊蹺,葉兵雖下手不留情,卻行動有章法,直覺並非喪心病狂的惡鬼,況且這地界關系知曉十九身世的狌狌,她不大想動用魂策軍。

 阿羅頷首,扶住阿音,示意五錢開路。

 李十一快速地交待:“沿溪流往北走,遇十字口往右轉,轉三回至原地,而後反身而行,可破陣。”

 五錢受命,帶領諸人下山。宋十九安靜地靠在李十一懷裡,緩慢地眨了眨眼,忽而心有所感地回頭,望向竹林深處。

 作者有話說:

 《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關於“巴山”是什麽山有很多種說法,其中一種就是縉雲山,這裡取了這一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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