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似饜足的巨獸,四九城裡燈火都散了個乾淨,李十一同塗老么連別也沒道,便各回了各家。寒風呼啦呼啦扇著木門,李十一懷抱宋十九進了屋,勾腳將門踹上,將她置於木床上,自櫃櫥裡掏出一個帶著樟腦香的蕎麥枕,墊於她腦下,又打了熱水坐於床邊替她擦了一遍身子,見她不吵不鬧乖巧得緊,忍不住伸出食指略略將她肥嘟嘟的下巴一抵,自語道:“你是什麽東西?”
宋十九瞪著倆大眼兒,迷茫地吐著口水泡兒。
李十一笑一聲,左手扶著自個兒的右肩下了床,想了想又自外頭搬了一些黑炭,扒拉扒拉燒了個炭盆兒。
一襲動作做完,她已是疲乏得厲害,強撐著眼皮將水燒上,這才放松筋骨坐至鏡前。宋十九抬了抬下巴,雙腿一蹬,掙扎著翻了個身,好奇地打量她。
稀疏的月色中,她瞧見李十一脫了灰撲撲的外袍,隨手搭在椅背上,擰了一把熱巾子燙在右臉頰,蒸汽霧蒙蒙地糊了鏡子,李十一也用不著看,動作熟練而小心地將那一塊軟化的腐皮自臉上撕下來,像是扯下了一塊附於骨上的畫皮。
最後一點粘連將她的皮膚扯起來,又縮回去,隱隱約約起了紅印子,腐皮下的肌膚光滑平整,似新生一樣白嫩,她一點一點拭去臉上刻意抹的浮灰,同煤炭填的眉線,黑黑黃黃染了一巾子,這才現出了她原本青山綠水一樣的容顏。
她的臉稱不上絕色,也沒有半點豔麗,仍舊清湯寡水的,五官都挑不出個長短來,可湊在一處卻是俊美清麗極了,讓人瞧了一眼還想瞧第二眼,怎樣也瞧不夠似的。
宋十九將眼一眨,再一眨,將這張臉印到了懵懂的瞳仁裡。
李十一擦完了臉,又將瓜皮帽一摘,狗啃似的劉海免了壓迫,順滑地散開來。她倒了一壺沸滾滾的水,搭了一塊毛巾往門外洗頭,她的動作快極了,三兩下便衝了個乾淨,將水往外一潑,抱著搪瓷盆走進來。
她一面擦著濕漉漉的短發,一面就著煤油燈立在桌前胡亂翻著幾本書,皂角的清香被燈燭暖化了,繞在她纖細的手指間。
宋十九學會的第一個詞,大概是乾淨,黑森森的洞穴墓室裡,亂哄哄的紅塵俗世中,鬧騰騰的兵荒馬亂裡,碰見了一個乾淨得不得了的李十一。
待頭髮乾得差不離,困勁兒也過去了,李十一又如往常一樣到門外坐著吹了會子涼風,才進門輕手輕腳地在宋十九身邊躺下蓋上棉被,見她仍睜著眼,便側身對著她,手一兜在她腰上拍了兩下,低聲呢喃道:“睡罷。”
語畢縮回手,將其靠在臉邊,不大一會兒便沉沉闔目,呼吸平穩。
宋十九短短的右腿一蹬,亦勉力翻身側臥,盯盯李十一的手,將肉滾滾的拳頭吃力地放到臉頰邊,而後閉眼安神,呼呼睡去。
燈芯熬盡了煤油,被呼嘯的冷風帶走最後一點光亮,梆子聲敲了幾下,厚厚的被褥垂了一半下來,不留神便要剽上火星子,床上下來一個蓮藕似的白嫩小人,兜著圓乎乎的屁股翻身下地,扶著床沿雙腿一直,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那小人兒身上的衣裳隻蓋了一半,繞過橫七豎八的桌椅,懵懵懂懂地往屋外走,走至階梯處停下來想了想,小腿一撒一屁股坐了下來,同李十一睡前那樣吹了會子風,又爬起身來進了屋。
再上床時身手已利落許多,她手腳並用爬至李十一身邊,替自個兒將被褥拉上來,見李十一仰躺平臥,雙手交疊在腹部,修長的兩腿交叉,便也抻了抻兩節小腿,想要將其擰在一處,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成,遂放棄,頭一歪進了夢鄉。
翌日清晨,李十一梳洗完畢,又上了喬裝,心事重重地望了床榻一眼,沉吟著行至桌前,牛皮書裡翻出一個拇指長的紙人兒,提起一旁的朱砂筆胡亂寫幾個字,又念了個訣,那紙人竟立時翻身而起,穩穩當當地站住,極有禮貌地行了個禮,聲音孩童似的清脆:“十一。”
李十一“唔”一聲,敲敲它腦袋:“叫塗老么來。”
紙人領命而去,順著桌腿子滑下地,沿著牆根兒站定,又拾掇了一塊枯樹葉頂在腦門兒上,一溜煙跑了。
這邊廂給塗老么給婆娘做好了飯,正搬了板凳坐在院子裡洗臘肉,忽而見牆根兒處遊來一小片枯葉,似被螞蟻搬著似的朝它飄來,堪堪至臘肉邊停下,他正納悶,見那葉子翻了開來,露出一個小巧的剪紙人兒,畢恭畢敬地彎了腰:“塗老么!”
塗老么駭得差點自凳子上跳起來,指著它道:“你你你……你是個什麽玩意!”
紙人兒十分懂禮節的模樣,並著腿站著:“十一喊你過去。”
語畢它又將樹葉子頂起來,似一個打著傘的紳士。
“十一姐的傳話寶貝?”塗老么東倒西歪地打量它,又伸手將它的葉傘拿起來,待紙人抗了議才擱回去,褲腿上擦了兩把手,往廚房裡走去:“您…你等會兒,我剛熬了粥,給十一姐送上兩碗。”
不多時塗老么拎了一個簍子出來,同那紙人一齊貼著牆根兒往李十一家去。
隔壁家的老母雞剛下了個蛋,咯咯咯地邀功,打破了塗老么同李十一大眼瞪小眼的沉默。塗老么咧著嘴角,難以置信地伸手往床上一指,牙花子都艱澀起來:“這,是宋十九?我昨兒抱回來的那個?”
李十一點頭,抱著雙臂靠在牆邊,陽光自她的發梢處跳進來。
“親娘啊!”塗老么湊近了看床上的宋十九,臉龐仍舊圓得同銀盤似的,隻下巴略略回收了些,眉眼仍是那個眉眼,卻似被西洋鏡放大了一號,換了一身花布衣裳,此刻肉墩墩地坐在小床邊兒,面無表情地望著他。
塗老么扯扯她的手,又拽了一把她的腳,再看一眼她長過耳朵的頭髮,怎樣也想不明白,昨兒才接生的小娃,怎的一夜之間就長成了一歲的模樣?
李十一撇嘴,無奈搖了搖頭,走至飯桌邊,將塗老么的吃食拿出來擺上,腿一勾坐下,執起粥碗囫圇喝了一大口。
塗老么心有余悸地瞪了宋十九半晌,才跟著過去坐下,敲了一個鹹鴨蛋,琢磨著問她:“怕不是個妖怪罷?”
“不曉得。”李十一仍是這句話。
“她不吃?”塗老么忽而想起來這茬。
“昨兒便喂過,不吃。”
塗老么心事重重地添了一碗飯,掏心撓肝地想法子:“究竟是個什麽來歷?要不,再去那棺裡問一回?”
“不成,”李十一搖頭,細細解釋起來,“人死投胎後,棺木裡通常會殘留一兩分精魂,這問棺便是問的這精魂。精魂形態薄弱,為無主之物,若要它開口答話,必先問其來處,複問其歸處,令其找回些許意識,這才有了生前的記憶。”
塗老么聽得一愣一愣的,剝蛋殼的動作亦慢了下來。
“而精魂有了些許神識之後,僅能回答一個問題,若問得多了,精魂有了思想,便極易煉成魄,魄聚魂,魂修體,便成了常人所道的——鬼祟之物。”
塗老么勉強聽了個明白,簡言之,一個棺材只能問三聲,答一回,多的便不能夠了。
他徐徐籲歎一口氣:“還有這個講究呐。”他憂心忡忡地舔了舔嘴皮子:“這可怎麽辦好?”
李十一將碗擱下,沉吟道:“吃過飯,同我一道出門。”
世道越艱難,煙花柳巷之地卻越熱鬧,胡同道兒裡浸著膩人的水粉味兒,自磚瓦牆縫裡透出來,堆至倚門賣笑的簪花人臉上。
塗老么滿臉堆笑地躲過那妙齡姑娘拋來的絹子,揶揄地碰了碰目不斜視的李十一:“您這熟門熟路的,瞧不出來呀。”
李十一單手抱著宋十九,見她攀攬著自個兒的脖頸,抻著小腦袋好奇地四處張望,便左手一按將她的後腦杓輕柔地按下去,令她乖巧趴俯於自己的肩上。
小小的呼吸濕潤又溫熱,同她卷翹的睫毛一齊忽閃在脖間,李十一斜目瞥一眼,不動聲色地撫了撫她軟糯的腰身。
木梯咯噔作響,塗老么同李十一進了一處院落,又蹬蹬瞪地上了樓梯,再繞過幾間鏤空雕花的廂房,停在了盡頭處。李十一還未抬手敲門,便聽得裡頭一句酥嬌入骨的軟聲:“進來。”
屋裡燃著百合味兒的帳中香,咕嚕嚕煮著六安茶,一把瓜子殼兒扔在地上,殼上沾染著新鮮的胭脂,修長白皙的長腿自旗袍縫裡蕩出來,勾著一隻精巧的繡鞋,在瓜子殼上方晃啊晃。
才晃了三兩下,繡鞋便落了地,那主人將手中的瓜子往桌上一扔,倚著身子靠到桌上:“喲,哪裡來的女娃娃!”
塗老么還未回過神來,隻聞一陣香風,那姑娘欺身上前,將宋十九抱了過去,腿一搭坐回矮凳上,撫了兩下宋十九的頭髮,嘴裡的憐愛要溢出來:“多俊的女娃娃啊,吃奶不吃?”
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要解旗袍的盤扣兒,塗老么大喝一聲,捂住臉往後退:“別別別,別介!”
“呸!”那姑娘啐他一口,止了動作抱著宋十九睥他,“我倒是想喂,也得我有。”
塗老么自手縫裡透出一隻眼,見那姑娘笑吟吟地將宋十九交還給李十一,喊她一聲:“十一。”
李十一隱秘地勾了勾嘴角,頷首:“阿音。”
塗老么將心擱回肚子裡,這才得空瞧那喚作阿音的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的嘴,蔥白似的鼻梁尖尖的下巴,說話時嘴角自帶三分笑,輕浪地往上挑著,端的是一副很不良家婦女的漂亮。
阿音仿佛知道李十一的來意,也不搭理塗老么,隻軟著腰肢往梳妝匣子處走,自一個抽屜裡翻出一個錦囊,同李十一在墓裡用的那個別無二致。阿音往她手裡一塞:“喏,一錢艾草,一錢生犀,三錢羅勒,半兩白酒,將煙絲浸了整三十六日,同從前一樣,分毫不差。”
“嗬。”塗老么刮目相看。
李十一從善如流地接過,又開門見山地道了來意:“還有一事。”
阿音笑意幽深,心有靈犀地挑眉:“方才那娃娃的骨頭我摸過了,非鬼,也非人。”
李十一皺眉,習慣性地咬住食指第二根指節,沉默地思索起來。
“摸骨?”塗老么忍不住出聲。
阿音輕笑一聲,又磕起了瓜子兒:“既十一肯帶你來,便沒有什麽說不得的。我同十一吃的是一行飯,隻不同宗派,南摸骨,北問棺,你聽過沒有?”
“沒有。”塗老么誠實地搖頭。
阿音撩了個漂亮的白眼,不再搭理他。
卻聽塗老么狐疑地拿眼覷她:“吃這行飯的,做這個賣身的買賣?手藝不精罷?”
“放屁!”阿音將瓜子一拋,面上倒未顯出什麽怒氣來,“旁人是賣身,老娘做的是理想。”
塗老么嗆一口口水:“做這勾當,是理想?”
“你懂個屁。”阿音十分瞧不上他那蠢笨的模樣,暗自同李十一交換了個眼神,詢問她是否欠了他許多錢。
李十一仍舊是一副清湯寡水的模樣,隻淡淡抬了抬眼皮,抱起宋十九便要告辭。
卻聽阿音道:“你既來了,我卻正好有宗買賣。我近來身子不爽快,不願下鬥,我隻問你,去不去?”
她握著絹子伸了一根指頭,李十一回身坐下:“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