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來也是奇了,”瓜子吃膩了,阿音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著絹子,“我從前有位恩客,得了位賽西施的姨娘,聽聞是愛不釋手夜夜笙歌,好些日子不稀罕上我這來了。”
“可沒成想,才過了門幾個月,這姨娘竟染了肺癆,死了。”阿音兩手一拍,清脆一響鳥翅狀散開。
“那老爺是傷心得沒了人形,風風光光下了葬。可才葬了沒七八日,卻不見了一件緊要的寶貝,思來想去恐是不當心陪了葬,忙請來幾個家丁要將墓起開。”
塗老么望著她花瓣一樣豐潤的嘴唇,再詭異的事由自那裡頭講出來,仿佛自帶了三分多情,竟似瓜田李下的閑碎一樣婉轉動聽。
塗老么不自覺地伸手去捉了一把瓜子,弓著脊背津津有味地磕起來。
李十一移移腦袋瞟他一眼,複又低頭,望見乖坐懷裡的宋十九癡癡望著塗老么,粉嘟嘟的嘴唇隨著他嗑瓜子的動作一張一合。
李十一抬頭,認真聽阿音交待的緣由,食指精準又輕柔地點了點宋十九的嘴唇。
阿音未曾留意她的小動作,隻蹙眉道:“這事便怪在此處了,那派下的家丁,借來的散兵,甚至請來的盜墓人,個個兒橫死在裡頭,滿面春色衣衫不整,有幾個褲頭都褪了一半兒。”
阿音咬唇饒有興味地一笑,晃了晃腦袋:“聽聞,是被那姨娘給迷了。”
“噢喲。”塗老么嫌棄地將肥碩的下巴抵了出來。
“所以?”李十一聽得頗有些不耐,抬手撓了撓眉毛。
“那老爺尋思著,再遣爺們兒下去可不成。偏偏從前同我相好時聽聞我吃這行飯,這便來了信兒,請我過去瞧瞧。”阿音朝桌上的牛皮信封嬌俏地努努嘴,眼皮兒一翻嗤笑道,“難為他想得起我來!”
李十一的眼神自信封上繞了一圈,未過多停留便回到了阿音臉上:“在哪?”
“天津衛。”
塗老么將一口瓜子殼吐出去,驚訝萬分:“您老買賣做這遠呢?”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聽過沒有?”阿音睨他,“姑奶奶我也算桃李滿天下。”
“沒。”塗老么隱約覺得這話不是這樣說頭的,卻也辨不出什麽好歹來,隻哼哼唧唧地將聲調弱了下去,又揀起一粒飽滿噴香的瓜子塞嘴裡。
李十一忖了忖,道:“我去。錢你收,我五成。”
“做什麽?”阿音柳眉倒豎,瞪她,“送錢?救風塵?”
李十一勾起薄唇淡淡笑了笑,將手中的錦囊一捏,低聲道:“生犀很貴。”
阿音一愣,將眼神移開,仍舊是不情不願的樣子,眼神卻進進退退地軟了下來。
塗老么來回轉著眼珠子,賊兮兮地抿著嘴,余光掃見宋十九也同他一起,來來回回地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
八卦。李十一輕輕抬手拍了拍宋十九的後腦杓。
宋十九頭一回被教育,十分喪氣,怏怏地趴在她肩頭,埋著臉蹭了她一衣裳口水。李十一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脖子,對阿音道:“既要出遠門,這幾日我便將她托付於你。”
宋十九警覺地豎起耳朵,卻聽阿音態度堅決地推卻:“我這窯子裡,養個娃娃算怎麽回事兒?她來路不明,你帶著去便是了,橫豎地裡頭出來的,再入一回土,興許便有了些眉目。”
她謅得來了興致:“再者說,我瞧她骨骼清奇,保不齊有大能耐,若是個好的,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若是個壞的呢?”塗老么憂心忡忡地望著她。
“那也是機緣如此,道法自然。”阿音歎了口氣。
塗老么聽不明白:“啥意思?”
“活該。”
自得鳳樓出來,已是正晌午的時辰了,樓下幾個拉黃包車的車夫蹲在牆根兒處歇涼,候著裡頭出來的達官貴人,見裡頭出來了個抱著娃的姑娘,不免多瞧了兩眼,再一對視,眼裡頭便浮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顏色。
其中一個說:“阿音姑娘屋裡頭出來的,月月來,聽小翠說,一來便鎖門,不到三五個時辰不出來。”
“好這口兒呢?”另一個大嗓門笑了一回,仿佛刻意將話送到李十一背影處似的。
幾個車夫哄笑作一團,塗老么氣得擼了袖子便要回身,卻聽得“嘩啦”一聲響,一盆涼水自樓上唰地潑了下來,將幾個車夫淋了個正好。
哥幾個抬頭往上望去,見阿音笑吟吟地倚著欄杆,笑道:“姑奶奶的洗澡水,賞你們喝了。哪日果真將李十一拐上了床,再謝你們一桶!”
語畢她風情萬種地動了動肩膀,抬起下巴將手一收,“砰”一聲攏了窗。
車夫氣急敗壞地罵罵咧咧,塗老么沒見過這等世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見李十一眼皮也不抬,抿唇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才回過神來同她一道往回走。
塗老么望著李十一的側臉,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李十一不似從前那樣面目可憎了,不僅不醜陋,還隱隱透著一股耐人尋味的茶香,盡管他極少喝茶,卻總覺得上好的茶便該是李十一這樣,余韻深遠,回味悠長。
他若有所思地用胳膊肘攘了攘李十一:“十一姐。”
“嗯?”李十一將回音自鼻腔裡溫出來。
“您當真要去那天津衛?”
“嗯。”方才的聲調下沉著重複了一遍。
塗老么上下打量她一眼:“您一個單單薄薄的姑娘家,何苦要跟這個打交道?這回回下鬥,怕是不怕?”
“不怕。”李十一搖頭。
“為何?那神神鬼鬼的,多瘮人啊。”
塗老么等了半晌,李十一竟輕輕揚唇笑了,那笑意隻得一瞬,令塗老么無端端丟了魂。
他瞧見李十一慢悠悠地抿了抿嘴角,清亮的眸子壓下去,眉目稍稍眯起來,說:“軍閥割據,殺人如麻,屍浮遍野,不可怕?亂世饑荒,滿地餓殍,易子而食,不可怕?鄉紳橫行,強搶民女,窮如草芥,不可怕?”
“人你都不怕,怕鬼做什麽?”她收住尾音,幾不可聞地嗤了一聲。
塗老么愣在當場,嘴巴張得能塞下雞蛋。
李十一停下步子,蹙起眉頭:“做什麽?”
塗老么道:“十一姐,您……怕不是念過書?”
她說的他一個字兒都聽不懂,隻曉得四個字四個字往外蹦的,那指定是文化人,指定是念過書。
李十一橫他一眼,提步繼續往前走。
塗老么在耳畔長一句短一句,李十一置若罔聞,懷裡的小人卻抬頭認真仔細地聽著,小嘴隨著他的動作一會圓一會扁,一下子圈成一個硬幣,一下子拉成一根筷子。
晌午的陽光毒辣極了,將沉沉的死氣都照耀得活絡而充滿希冀。李十一聽見耳邊有幼童似模似樣地清了清嗓子,而後是軟軟糯糯的一聲:“我會了。”
聲音很細,帶著同李十一相同的尾音,和阿音似的嬌嗲嗲的抑揚頓挫,似初初開封陳年的女兒紅一樣勾著清新的甜香。
塗老么僵在當場,捂著舌頭退了半米遠。
宋十九將小腦袋抬起來,如幼魚飲食一樣撅了兩回嘴,摟住李十一的脖子,又半生不熟地重複了一遍:“我會說話了。”
李十一眼風不動,應承得平鋪直敘:“要鼓掌嗎?”
作者有話說:
李商隱《嫦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