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天光再亮時,宋十九又竄了竄個子,活脫脫兩歲上下的形容。李十一這回留了心,入睡之前便替她換上蓋過手腳的大棉衫,待得睜眼時果然恰恰好,衣袖封在手腕上,同那跟藕節似的線對得正正齊。
李十一正打了水彎腰在門前刷牙,卻聽院門“吱呀”一聲響,塗老么斜背著青步白碎花的包袱,咧嘴立在跟前笑,李十一揚眉詢問,塗老么興致勃勃:“收拾好了,動身罷!”
李十一直起身來,手背抹了一把嘴邊的水漬:“你去?”
塗老么點頭:“我想了一宿,這十九是我抱上來的,我實在得看著,若果真是個禍害,我便摟住她的腳腕子,怎樣也得讓您老先跑。”
眼見李十一動了動唇線,塗老么又忙不迭道:“再有,我小子要落地了,到底是當爹的,總不能從前似的賴活著,我尋思跟您學個手藝,掙了錢,往後也讓娃當文化人。”
“我婆娘也說好。”他添了一句,嘿嘿一笑,仍舊是從前潑皮似的賴樣子。
“她同意?”李十一將頭往左面靠了靠,端著杯子將眼一眨,“你不是說,她身子八九個月了。”臨盆的當口,竟讓男人出門尋活,實在反常。
塗老么縮了縮脖子,耷拉著眼皮歪著肩膀往地底下瞄,門檻響動,李十一轉頭,見小小的十九扶著門,奶乎乎地捧著饅頭,眼皮兒直白地往上一掀,小鹿似的眼一閃一閃地盯著她,李十一挑眉,在她平淡的視線裡讀出了三個字——他哄你。
宋十九張嘴咬了一口饅頭,頭一回學會吃飯,還不大習慣。她鉚勁兒嚼著,白白的乳牙貝殼似的齊齊整整,霎是可愛。
塗老么清了清嗓子,“嗨”地一聲自顧自將尷尬往外攆,嘟囔道:“這三四來月,同七八個月,也不差幾個日子,不是?”
李十一胸口一動,眼神涼涼地在塗老么身上掃了一圈。
塗老么趕忙拆包袱,一樣一樣獻寶似的往外掏:“我一早起來,向左右大娘討了幾身女娃的舊衣裳,摸不準咱們要去幾日,我備上十歲的,不曉得夠是不夠。”
“這幾個鹹鴨蛋,”他肥厚的手掌握了三兩個,在李十一跟前一晃,又裝進去,“上回看你吃著香,我也塞裡頭了。”
李十一沒了話講,回身掌著宋十九的頭,手一旋將她輕柔而乾脆地轉了個方向,拍拍她的背進了屋。
天色尚早,李十一收拾完畢,又將家裡仔細查驗一遍,才慢騰騰地領著一大一小往車站去。
說是出遠門,自四九城至天津衛,不過也才三個時辰。正經是塗老么頭一回坐火車,霎是新鮮地瞧著李十一買了票,捂在手裡頭左右瞧,視線落到票價上,要瞪出來:“好家夥!”
他將車票小心翼翼地疊起來,揣進靠近心臟的衣兜裡,扣子扣嚴實了,想了想又伸出左手捂住,這才放了心。
京奉鐵路前兩年才通車,候車的都是體面人,西裝革履皮鞋鋥亮地立在鐵軌旁,一手小皮箱一手黑禮帽,那叫一個精神漂亮,塗老么挺了挺胸脯,勉力站得英正些,余光掃了掃自個兒格格不入的衣裳,又登時泄了氣。
李十一不同,她仍舊是那身不起眼的襖子,灰撲撲的舊年瓜皮帽,一手撐著阿音交待的信低頭瞧,一手伸出去遞了一個指頭給宋十九攥著。
連夾著信紙的手指都舒展而自在,透著一股見多識廣的氣定神閑。
“哐當哐當”的巨響由遠及近,隱約透出一股濃烈的鐵鏽味,黑漆漆方正正的列車盯著濃濃的白霧呼嘯而來,塗老么正緊張著,卻聽不遠處一把綿長的嬌聲:“十一!”
三人轉頭往聲音來處瞧,卻是昨兒見過的阿音。她一襲暗紅色描金牡丹的貼身旗袍,外頭套了一件裁剪精良的青黑色毛領大衣,小皮手套拎著褐色皮箱子,頂著一頭水光油亮的長卷發,款款而來的身段水蛇一樣俏麗。
視線齊刷刷聚在她身上,有不正經的青年吹了個口哨,她也不惱,眼一彎順勢還回去一枚飛吻,端著手行至李十一身邊來。
“上車。”她攥住李十一的手腕,將皮箱子往塗老么手裡一塞,蹬著高跟鞋三兩步上了車。
車廂整潔而乾淨,並排的皮質座椅套著雪白的枕巾,擦得足以照人的玻璃將陽光納了個十足,暖烘烘地彌漫著清香,這清香塗老么說不上來,總歸是一股大洋味兒。
才剛坐定,列車便款款而動,塗老么做足了心理準備,除卻心跳快了些,倒沒什麽旁的反應,他將鼻子貼在玻璃上看著窗外飛速閃過的風景,跟看西洋畫似的,不大一會便暈暈乎乎,他搖了搖腦袋,這才得空問起跟前的阿音來:“您怎的來了?”
“十一不肯收錢,非是要我吃白食,也得我好意思吃。”阿音繞著卷卷的頭髮。
“您不是身子不爽快?大好了?”塗老么又問。
“大好了。”
“什麽病?治得這樣快?”塗老么奇道。
阿音將頭抵在車廂內壁,無所謂地聳聳肩:“懶筋抽乾淨,燉湯喝了。”
塗老么又著了她胡謅的道,便不再搭理她,正巧肚子有些疼,便夾著大腿略微踮著腳,一驚一顫地走在搖晃的車廂裡,尋地方如廁去。
李十一正松松摟著宋十九閉目養神,宋十九睜著精神的圓眸四處觀望,一旁的貴婦人瞧她粉雕玉琢,頓覺十分可愛,同她對視了兩眼,竟安靜乖巧也不怯生,便忍不住歎道:“好乖的娃娃,瞧得我心裡直喜歡。”
李十一睜眼,見那貴婦人笑盈盈地便要伸出手來逗她,宋十九眨了眨眼,扶著李十一胳膊的右手抬起來,手心往自個兒嘴上一按,“啵”一聲清亮的脆響,而後伸出胳膊,將飛吻淡淡然送了出去。
貴婦人一怔,瞧瞧專心致志玩手指的小十九,又顧了一眼臉色不大好的李十一,最終將視線投遞到彌漫著香水味的阿音身上。
李十一右手穿過去,扶住宋十九軟糯糯的左臉,掌根一抬四指用力,將她扳正過來,想了想又自一旁抽出一張新鮮的報紙,攤到她面前,而後脖頸一勾垂下頭,在宋十九耳邊輕聲道:“若有能耐,學認字兒。”
她的聲音磁意極了,似老唱片裡傳出來似的,偏偏又帶著近在耳邊的呼吸。
宋十九臉一偏,斜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看了看她,隨後乖乖巧巧地低頭,認真研習起報紙上的方塊字。
李十一將摟住她腰身的手緊了緊,偏頭望了一眼她柔軟順滑的胎發,眼裡隱約透出罕見的意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