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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棺GL》第25章 何處覓知音(四)
鐵鏽一樣的呼吸自訛獸的鼻腔裡吐出來,令人作嘔地噴到李十一頭頂,李十一本能地偏過頭,動作激怒了垂涎三尺的巨獸,洞內疾風一動,訛獸胸腔中又起了嗚嗚的興奮的嚎叫,仿佛是美餐前虔誠的禱告。

 李十一被它的右爪拂倒在地,肩膀似被鐵鉗焊牢了,能感受到訛獸鋼筋一般的利爪將要衝破骨肉,死死往下穿刺的張力。瀕死之時她的感官被悉數帶走,耳旁塗老么同阿音的哭喊聲遠得似在天邊,迷迷糊糊縮作一個尖銳的小點,眼前唯剩酸痛的汗水,漿糊一樣迷住她的眼睛。

 她僅能覺察到自己的呼吸聲,同恐懼一起進進出出,像腰斬了她一遍又一遍。

 訛獸側過頭,埋伏在她頸邊,朝她張開口,她勉力動了動未被製住的左手,艱難地攥了一個火符,一抬手拍到訛獸的身後。

 雖然無能為力,但若全然不反抗,未免也太孬種了些。

 訛獸大怒,吃痛地嚎叫一聲松開了爪子,血腥味從喉頭湧出來,陰鷙的雙目眯起,倒影出李十一嘲諷的面容。她似乎在說,若要吃,便快些,磨磨唧唧成什麽樣子。

 訛獸欺身上前,朝她張開嘴,白牙森森似並排的利刃,足有小指粗的唾液粘連在上下齒間,服帖在腦後的長耳立起來,召喚一般令墓室平地刮起了陰風,呼呼地吹著它耳上的絨毛。

 李十一閉上眼,嘴角仍是不鹹不淡地勾著。

 忽聽身旁風沙急動,身上被重重壓住,溫香軟玉撞了滿懷,全然不是想象中腐臭的猛獸味,李十一睜開眼,竟是宋十九翻身上前,將她牢牢護在了身下。

 她一腿壓製住李十一,一手撐著身體支起上身,一手按住李十一的右肩,滔天的震怒和驚懼在她劇烈起伏的胸腔裡若隱若現,李十一同她靠得極近,分毫不差地感受到了她爆如烈日的心跳聲。

 這心跳……李十一忙想抬手拉住她,眼前卻被宋十九的發梢一掃,宋十九側轉回頭狠戾地望著訛獸,眼角開花一樣渲染出氤氳的紅色,將臥鳳一樣上挑的尾部填滿,她的骨節在咯咯作響,帶動鼓跳的山風,拂在李十一面龐的頭髮也飛速地長了一寸。

 溫水被點得沸了鍋,這畫面詭異得令眾人忘記了呼吸,仿佛在親眼瞧見暗夜裡曇花極速盛開,霧鬢雲鬟,美憾凡塵。

 她眯起發紅的雙目,朝訛獸啟唇松齒,急急低喚了一聲。

 那喚聲似人非人,似獸非獸,青筋畢露,邪氣非常,眉心往上半寸升騰出一團青白色的冥霧,隨著她的咆哮聲往前張撲了一回,似將獵物撓回了籠中,再緩慢而優雅地隱退回去。

 安靜,死亡一樣的安靜,李十一自有記憶以來從未經歷過如此死寂。

 像完成了一場九死一生的戰役,坐在白骨成堆的墳塚上,筋疲力盡地握著滴血的長槍。

 不,連血滴的流動都沒有,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塵土的飛揚,露水的墜落,疾風的吟嘯,甚至周遭人的心跳和呼吸,統統以難以置信的方式被剝奪了。

 靠近心臟的懷表咯噠一聲,將秒針停在了三點鍾方向。

 李十一氣喘籲籲地望著俯於她身上的宋十九,她微微側了臉,飛揚的眼角同唇角將還未龜縮的氣場泄露了兩三分,她姣好的、俏麗而溫吞的面容被催熟,嬌豔若滴得令人退避三舍。

 她的呼吸像湍流,橫衝直撞難以抑製,握住李十一肩膀的手輕輕抖起來,仿佛終於找回了一些知覺,李十一反手撐起身子,將她安撫性地摟在懷裡,拍了拍她的上臂,溫聲道:“別怕。”

 她平複著宋十九的焦灼和恐慌,也盡力讓自己鎮定一些,面前的訛獸停在原地,保持著要咬她的姿勢,眼睛死魚一樣張著,睫毛也分毫未動,一旁的阿音匍匐在地,抓著塵土要往李十一方向爬,眼角的淚落了一半,搖搖欲墜地掛在臉頰上,被硬生生止住下落的趨勢。塗老么睚眥欲裂,哭爹喊娘地往李十一方向張著嘴,唾液被拉開的銀絲懸掛在唇齒間,似結實的蛛網。

 顯而易見,時間停止了。李十一掃了一眼懸在半空的塵土,同爬了一半僵如木偶的壁虎。

 可不曉得為什麽,李十一卻還能動彈,她埋頭望了一眼宋十九,不知是不是自個兒被她護在身下的緣故。

 宋十九捉著她的前襟,在她懷裡漸漸將戰栗平靜下來。

 她淚盈於睫地望著李十一,仍舊是誠摯而純真,面龐溫厚而嬌俏,無措地咬著唇,張揚的發尾縮了回去,此刻亂糟糟地纏在她濡濕的頸間。李十一不知為何,心裡歎了口氣,將她把咬著的頭髮撥了撥,道:“先出去,好不好?”

 她極少對人用類似於“好不好”這類征詢的語氣,可她摟著小獸一樣依附於她的宋十九,對她纖毫畢現的自我懷疑如此感同身受,令她不自覺便放軟了聲調,然而吐出的話語,又比她計劃中更溫柔了一些。

 宋十九點點頭,站起身來,扶著牆看了兩眼雕像般入定當場的阿音和塗老么,同李十一對視一眼,先將阿音背出墓室,再二人合力將塗老么抬了出去。

 墓室外頭的河流也靜止了,有躍騰的赤鱗魚定在半空,宋十九一面同李十一將阿音和塗老么運過了河,途中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空中的赤鱗魚,軟的,涼的,活的。

 宋十九咽了一口口水。

 將阿音同塗老么拖到洞口,李十一和宋十九已是接近虛脫,李十一靠坐在內,喘著粗氣將鐵門一推,仍舊是哐當一聲響,宋十九冒出個腦袋屏氣凝神地往外看,螞蟻在爬,兔子在跳,葉子也一片一片地旋,風一縷一縷地吹,小鳥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叫,她三兩步跳出來,對李十一莞爾道:“外頭是好的!”

 李十一也笑了笑,再一用力將阿音和塗老么推了出去。

 最後一寸肌膚離開洞口,阿音抽了一口氣,眼淚自下巴落下來,伏在地上無力發聲。塗老么亦霎時活了過來,拉著大長音嚎尚未結束的叫喊,他皺著包子似的臉一面哭一面在地上錘:“十一姐啊十一姐,你怎麽就要被那醜絕的兔子給吃了啊!您這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怎麽就死得恁利索啊!”

 他嚎了一會子,哭得直抽抽,抽搐了一會子才覺出不對來,支了半個眼往四處一瞟,陽光明媚山色爽朗,一條膽子大的蜈蚣從他手背上爬過,又鑽入枯葉子裡去。

 李十一將鐵門關了,靠坐在洞口,大口大口喘著氣,宋十九蹲在塗老么面前看著他哭,面色一陣青一陣白。

 阿音倒是先反應過來,手肘撐著抬了抬身子,哽了哽喉頭,問李十一:“怎的回事兒?”

 一轉眼竟到了外頭,仿佛穿越一般令人驚詫。

 李十一望了一眼宋十九,宋十九有些難為情:“好似是我。”

 究竟是什麽緣故,她也說不上來,好似她將那洞裡的時間停了,可若是要問如何停的,她的腦子卻同堵了漿糊似的,什麽也想不起來。

 阿音琢磨了一會子:“你的……法術能撐多久?”

 宋十九搖頭。

 塗老么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挺著肚子往山下跑:“那還不快逃命啊!愣著幹啥呢!”

 怪道都說女人腦子不靈光,還論功行賞,頒個獎怎的。

 一行人至了山下才放慢了步伐,小鋪子的老大爺仍坐在藤椅上打盹兒,見著他們幾個,倒是回了精神,喊住他們道:“找著了?”

 塗老么道:“啊,找著了。”

 老大爺一臉不信,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出來了?”

 “啊,出來了。”

 老大爺皺著眉頭縮了回去,挪挪穿著棉鞋的腳,讓了個道兒。

 回了城裡,找了個館子喝了幾杯茶,塗老么還有些暈暈乎乎的,向幾個人問了一遭洞裡的遭遇,仍舊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瞧宋十九的眼神多了幾分敬畏,賴著笑臉也不大敢使喚丫頭片子了。又說了幾句話,他擱下杯子,問李十一:“咱們是這兒別過呢,還是怎麽著?”

 李十一正要開口,卻聽阿音道:“咱們一同回去罷?”

 李十一問她:“不去瞧師父了?”

 阿音低頭,默了一會子,笑道:“混成這個模樣,瞧他老人家做什麽呢?既燒了灰,也早不認得我了。”她的指頭一下一下扣著茶杯旁邊的桌面,一副想一出是一出的輕狂模樣。

 李十一沉吟一瞬,也道:“你若不願,便不去了。”

 她同她師父的話,自她師父安息的那日便說盡了,去與不去,也沒什麽兩樣。

 阿音笑了笑,站起身來撩了撩袍腳,道:“既如此,便走罷。”

 幾人結過錢,雇了一輛車,終於踏上了歸途。

 阿音將頭靠在車壁,搖搖晃晃的,最終沒忍住探出頭,往後頭望了一眼。她六歲便要被賣進窯子做工,如今仍是當了窯姐兒,糟蹋了師父大半副身家,師父若泉下有知,不曉得會不會氣得墳上冒煙。既如此,便不瞧了罷。她在心裡說。

 李十一垂著頭,劉海微微掃過清透的眼眸,宋十九坐在一側,兩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轉頭望著窗外不作聲。

 李十一輕輕咳一聲,將頭抬起來望著前路。

 在墓室裡時,她聽見了身旁的宋十九哆嗦著嘴唇,一字一頓地同訛獸說謊話。

 她說:“我不喜歡李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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