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奔波了一日,夜裡歇在道途的一個小鎮上,鎮小得很,沿著一條街便能自頭走到尾,當中一小旅舍,是由前些年地主的四合院兒改的,有些年頭了,比阿棠的店還破上許多,一進店便是一股馬蹄子和濕稻草混合的霉味。四人熱火朝天呲溜了幾碗面,也無旁的話,便入了後院兒歇息。
店小人少,小二也不是十分熱情,阿音拈了好半晌眉毛才討來了幾桶熱水,供幾個濕了一日的淨淨身子。
塗老么裸著上身靠在浴桶裡,難得地長籲短歎起來,整大半日的沉默塞在奔波的路途裡,誰也不想開口,誰也不敢開口。怕什麽呢?說不明白,九死一生的余顫還未平息,訛獸也終是讓人正視了一些東西,誰的生活不是由謊言填滿的呢,大的小的好的孬的,原來將謊話的重量提溜出來時,正人君子同蛇鼠小人也沒什麽兩樣。
誰能想到,訛獸頭一個要吃的,竟是那瞧起來鋸嘴葫蘆似的李十一呢?
水涼了許多,蕩得塗老么的護心毛都打了個寒顫,他忙從裡頭起來,哆哆嗦嗦地裹著袍子,剛才收拾好,便聽得外頭有猶豫不決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他認得。塗老么毫不遲疑便開了門,見李十一猝不及防地回過頭來,有些怔愣地望著他。
塗老么瞧了瞧她濕噠噠的發尾,又掃了一眼她泡得略微發皺指頭,眼裡精光一閃,抖著眉毛問她:“要談心嗎?”
李十一眨了眨眼,面上仍舊是一派和煦,只是塗老么清清楚楚地瞧見她纖滑如白玉的脖頸中央輕輕一動,喉骨自上而下滑下來,明晃晃地昭示著主人的遲疑。
李十一淡淡闔了半個眼,問他:“談什麽?”
到底是姑娘,口是心非的毛病也現了形,塗老么心裡一樂,想了想:“那訛獸還凍著呢?”
李十一皺眉,又聽塗老么琢磨道:“我方才在想,你曾說,那訛獸的肉若被人吃了,這輩子便不能再講真話了,咱們把訛獸凍得結結實實,若有人進了洞裡,分食了它,往後豈不是僅能扯謊了,我若問一個漢子是男的是女的,他會怎樣答?”
塗老么一面謅一面拿眼瞟李十一,卻見她果真低眉思索起來,向來精明的十一姐竟對他話語裡的漏洞毫無覺察——那宋十九的法術以洞口為界,若法術仍有效用,進去的村民早便動彈不得了。
李十一松了眉毛,搖頭:“不曉得。“
“我曉得了,”塗老么指著她,“你有心事。”
李十一抬眼看他,又聽他掰著指頭數:“什麽心事?你師父?阿音?宋十九?”
她將手揣回兜裡的動作在他數到宋十九三個字時頓了頓,隨後風平浪靜地撇了他一眼,未置一言便轉頭回了屋。
塗老么靠在門框邊優哉遊哉地賞著涼月,喉頭快活地咽了咽,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十一姐臘月兜風。
痛快。
李十一進房掩了門,卻聞屋內一股嬌小的甜香,帶著淡淡的皂角味兒,似暗夜裡攜了花露的精靈,羞赧卻毫不遲疑地在狹小的房間裡鋪散開來,李十一抿了抿唇,見香味的主人站在窗邊,在月色中露出小半個銀盤似的臉頰,一手撥著剛洗好的頭髮,一手翻著李十一攤在桌前的書。
李十一藏在褲兜裡的手指不自覺地動了動,無名指的指甲在粗糙的布料上輕輕一刮。
宋十九聽見響動,轉過身來,眼裡一牙清醇的笑意仿佛是從月亮上剪下來的。
李十一清了清嗓子,走到桌邊,手伸出來支著桌面:“還不歇息麽?”
宋十九抿抿唇角,小聲道:“這屋子裡有些冷,方才去後廚討了些炭,替你加在爐子裡了,粗是粗了些,總比凍著強。”
李十一幅度微小地偏著臉,半斜著鳳眼望著她,也不知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她打量人的時候總是一副涼悠悠的神情,好似在思考將眼前人同自己的距離怎樣精準地測畫出來。
宋十九忽然在這樣的表情裡有些委屈,許多話她本來還不想這樣快告訴她,可誰叫她是一個小怪物呢,她的生命似被濃縮了似的,感情同時間一起被壓成嚴嚴實實的一小塊,沉甸甸的令她透不過氣來。
同她在一起的十幾天,卻像望著她十幾年似的,若說歲月匆匆有什麽壞處,大抵便是如此了,隻一人滿當當地佔據了她所有的時光,哪裡還擱得下旁人呢?
宋十九揣著緊張而酸澀的心跳,頂著橫衝直撞的呼吸坐到李十一對面的凳子上,隔著小小的桌子望著她,問她:“我未問過你,那個瞧上你的軍閥,你如何擺脫的呢?”
李十一支著桌面的指尖挪了挪,斂目看她:“招了幾個小鬼,嚇跑了。”
宋十九笑了笑,又問:“那日日纏著你的女鬼,又是怎麽樣?”
李十一坐下來,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知想起了什麽,輕輕笑一聲:“念了三天三夜的經。”
宋十九將頭垂下去,聽著她斟茶的動靜,不大一會子才將頭抬起來,問她:“那麽我呢?你預備如何驅趕我呢?”
李十一怔住,擰眉看向她。
宋十九認真道:“我非人,不怕招魂,也非鬼,念經不管用,你要如何嚇唬我,才能讓我不喜歡你呢?”
李十一心裡“咯噔”一跳,宋十九的話似沏茶時收尾的那一滴,意猶未盡,纏纏綿綿,卻又乾脆利落地墜在心湖正中央,昭示著水盡茶開,千言萬語要攜香裹熱地等她來嘗。
但她隻將薄薄的杯盞在指頭間握了握,端著那一杯滾燙的心意,沒有半分入口的念想,好半晌才抬了眉頭,反問她:“喜歡?”
宋十九點頭,呼吸一頓一頓的。
李十一將茶杯擱下,食指在邊緣劃了半個圓,在指向宋十九的一端敲了敲,又在指向自己的一端敲了敲,道:“你是姑娘,我也是。”
“嗯,”宋十九承認,想了想又補充道,“你是人,我不是。”
她不曉得李十一為何要同她說這些前緣,但若是捋了關系,興許是有半分接納她的意思,她有些高興,又有些緊張,搭在膝蓋上的指頭雀躍地輕輕敲擊。
李十一見她不大明白自己的意思,還傻乎乎地自個兒鼓起勁兒起來,一時有些哽塞,竟不得不承認宋十九說的有些道理,若人鬼都不論了,再同她說性別,怕也沒什麽效用。
她暗歎了口氣,決意直白些,將下巴一抬搖了搖頭,道:“我……”
還未說出口,便聽得周遭風聲一晃,燭火扭曲的光亮霎時停頓,連茶盞上的熱騰騰的蒸汽亦齊齊靜止,宋十九斂著呼吸,將停住動作的李十一在眼裡心驚膽戰地含了一遍,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指尖,又緊張萬分地用掌心覆蓋住了她的手背。
“別說。”她在李十一搖頭的一瞬慌亂地預感到了她將要出口的拒絕,她不想聽,卻只能這樣任性一把。
李十一漆黑如墨的瞳孔卻清淡地一轉,徑直掃向她,眼瞼略微眯起來,抽出手道:“不準對我使術法。”
她的話語仍舊沒有起伏,可宋十九知道她惱了,並且惱得有些厲害,慌得她緊繃的毛孔霎時泄了氣,燭火同蒸汽複又扭曲起來,如臨大赦一般卯力升騰。
李十一不想知道為何宋十九的法力再一次對她失效,可她十分不喜歡這種被人掌控的冒犯。
尤其是手背上還留有宋十九的溫度,小貓噬舔一般癢得令人心悸。
她獨自一人的日子過慣了,不大喜歡有旁的變動,從前身邊有個阿音,到頭來又怎麽樣?師父說的對,他們這一行的,損陰德遭天譴,自個兒生自個兒死便罷了,犯不著拖累旁人。
宋十九見她一副冷凝的姿態,委屈便自眼底濕潤地漫出來,不大明顯,只在燭火下閃著隱隱的晶瑩,她軟著嗓子問她:“你不許我喜歡你?”
李十一側了側臉,不答。
她向來對宋十九有求必應,予取予求,頭一回旗幟鮮明的回避,無異於將宋十九拎著後脖頸扔到了冰窟,宋十九哪裡經受過這樣的場面,一時鼻酸得很有些控制不住,她這才發現對李十一來說,自己同旁人沒什麽兩樣,她門前的路你任走,屋前的院子你任踩,可她的心扉,永遠是關得嚴嚴實實的一道柴門,始終不會對你敞開。
宋十九氣惱:“你待我好,卻不許我喜歡你,世間竟有你這樣霸道的人?”
李十一抬眉極其緩慢地望了她一眼,直望得她方才繃緊的心旌又款款搖曳起來,宋十九咬住下唇,卻聽李十一輕笑一聲,又極快地收回了表情,承認道:“不許。”
“為什麽?”宋十九急了。
李十一頭一回露出了不大溫柔的臉色,連話語都快了幾分,她盯著宋十九,問她:“你多大了?從哪裡來?究竟是什麽東西?同我認得多久?曉不曉得什麽是愛情?你了解我什麽?又懂得我幾分過去?知不知我幾時高興,幾時不高興,我想要的又是什麽?”
她同她之間的關聯太薄了,薄得似三兩句便能書寫完的幾行字,甚至都用不著詩詞般複雜的含義,僅是白話一樣淺顯單調。
這樣的單薄,盛得起多少重量的喜歡呢?
宋十九原本圓溜溜的瞳仁一縮,似被針扎了一樣本能地保護起來,眼白還有方才哽咽時留下的紅暈,眼簾卻垂了半寸,防備一般壓著她小鹿一樣的眼睛。
李十一移開目光,指頭有些發顫,到底是自小顧到大的姑娘,她瞧不得她這幅被刺傷的樣子。她被自己用了“自小到大”這四個字嚇了一跳,她陡然發覺自己的邏輯有了缺口,這四個字的分量力逾千斤,將她方才的質問毫不費力地全盤反駁。
她動了動唇線,仿佛在思考還要說什麽,卻見面前的小鹿頂著起伏的胸腔,遲疑卻堅決地抬起頭來:“可是,即便如此,我不能愛你嗎?”
李十一愣住,聽見宋十九閃著眼裡的波光,將反問鄭重其事地遞給她。
“我不知我的來處,也不知我的歸途,我不知情之所起,也不知情之所終,我便不配愛你嗎?”
“憑我是個什麽玩意,石頭,花草,樹木,星辰,我不能愛你嗎?”
“花會開花,星辰閃耀,世間萬物,自有千千萬萬種方式愛你。我是不曉得我是個什麽怪物,若可以,我也想將我的棺木捧至你跟前,讓你問一問我的生辰,請你聽一聽我是不是滿心滿意喜歡你。”
她的話哽咽卻連貫,這大抵是她有生以來說得最多的一回了,可她就是不甘心,就是意難平,喜歡便喜歡,這份喜歡將她砸得暈頭轉向,她十分乖巧地未向李十一討一個說法,李十一反而嫌棄她是個小怪物。
她瞧見李十一神情僵住,詫異而震動地望著她,嘴唇微微張開,舌頭頂著牙齒,竟一時半會不曉得該說什麽。
宋十九緊閉嘴唇,腮幫子小巧地鼓起來,不服氣地望著她,怎麽樣,她也有伶牙俐齒的時候,不比任何人差。
李十一暗嗽一聲,顫著睫毛埋頭飲茶。
“親娘啊。”
門外的涼風遮掩了歎氣一樣細小的人聲,卻掩不住附耳偷聽之人的震驚,塗老么將嘴張得能塞下一整個雞蛋,同一旁的阿音比了個詫異的眼色:“誰教她的?”
阿音在寒風裡一面哆嗦一面將耳朵又湊近了些,搖頭:“不是我。”
作者有話說:
這一趴改了幾次名,最後還是跟前面一樣用了詩。范成大的“晴碧萬重雲。幾時逢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