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抬眸,自帶三分媚態的桃花眼此刻微微斂著,沒有淚痕,也沒有委屈,嘴角略提起來,支撐她的潑辣同囂張。
阿羅精神不大好,沒有敘舊的意思,只打了個招呼便拎裙回屋。宋十九和塗老么大眼瞪小眼,見那精瘦男人略一躬身伸手送客,才同揣著心事的李十一並肩提步出府。臨行前塗老么顧著阿羅的眼色,後退一小步,將鏤金的名帖迅速揣進袖子裡。
阿羅聽著朱門咿咿呀呀地拉開,又咿咿呀呀地關上,在階梯上停下腳步來,不大一會子男人回至身旁,聽她略略歎了口氣:“令蘅,不記得我了。”
那喚作五錢的鬼差低了低頭,提醒道:“她是李十一。”
“是阿蘅,我認得。”阿羅固執地搖頭。
五錢道:“若果真是,你如此差遣她,不怕麽?”
“怕。”阿羅點頭。
隨即她柔柔弱弱地笑了:“不過,千載難逢。”
說話間一隻三花雞打著擺子一溜小跑自牆根兒過來,在廊下仰著脖子曬太陽,阿羅偏頭望它一眼,伸出素淨的右手在它雞冠子上一提,竟將一縷遊魂自雞毛裡抽了出來,那遊魂是個略微偏胖的男人,三十上下,此刻抖得同篩糠似的,被拎著後頸椎的模樣,倒比走地雞還弱態些。
阿羅笑了笑,嗓音氣若遊絲:“好大的膽子,偷聽我說話。”
她又瞥了一眼地上被附身後奄奄一息的母雞,心疼得不得了。
五錢正要上手,見阿羅將指頭自遊魂的頭頂拿下來,覆上他扭曲的五官,五指收攏略一用力,仿佛捏了個水袋子一般,遊魂連哀嚎也無,便頃刻化作了星星點點的細砂,被風一吹,三兩下散了個乾淨。
阿羅拍了拍手,仍舊是弱質芊芊,正正似風頭裡一朵經不得辣手的嬌花。五錢見怪不怪,將地上的母雞拎起來,問:“紅燒還是燉湯?”
“白切罷。”阿羅道。
四九城的乾道似集了千百個戲台子,每一個街角都是一出活色生香的戲,擱在一處也不顯得嘈雜,反倒平添了街頭巷尾的熱絡。阿音點了一根煙,遊著水蛇似的身段走在李十一身邊,花容月貌妝點過的眉尖微微蹙起來,心事重重的模樣。
塗老么沒少見女人抽煙,可不論是坐在門前敲旱管的老大娘,還是早前去館子裡抽大煙的柴老嫗,都沒有一個如阿音這樣漂亮,煙霧繚著她,似也有了萬種風情。
他又將散了些的頭髮捋了捋,問音大奶奶:“方才不同那傻閻王理論,如今出了門兒也不說話,不似您的做派。”
“我在琢磨。”阿音吸一口煙嘴,細細的白煙卷透著金貴。
塗老么納悶:“琢磨啥?”
“傅無音這名字,倒有些好聽。”她彈了彈煙灰,“要不,我撿了來用。”
宋十九跟在李十一身旁,不吵也不鬧,時而轉頭瞧瞧街旁的吃食,仿佛並沒有將方才的見聞擱在心裡。有路過的小童眼瞧著要撞上她,李十一將她的胳膊拉住往自己身旁一帶,倒是先開了口:“方才阿羅說的,你過耳沒有?”
宋十九瞄她一眼,點頭。
“你的來歷,想不想曉得?”
宋十九頷首:“想。”
李十一倒是有些驚訝:“你從前不是說,不論你是個什麽怪物麽?”
宋十九望著她道:“我獨自一人,自是不論來處去處,我喜歡你,也同旁的沒什麽乾系。可如今我想同你在一起,我便想知曉我如何生,怎樣死,忌諱什麽,懼怕什麽,能怎樣惜著我的小命,陪在你身邊。”
李十一的瞳孔綻了綻,眼睫毛輕輕一抖,耳廓亦不自在地移動了一小下,宋十九總是這樣,直白得可愛,也直白得令人無法招架,她清清嗓子移開目光,小聲道:“這些話你日後不必說。”
“為什麽?”宋十九不明白。
塗老么冒個腦袋到她倆中間,指著李十一隱約發粉的耳垂,道:“她害羞了。”
“害羞?”宋十九看看老皮老臉的塗老么,又看看抱臂瞧熱鬧的阿音,羞澀這樣的情緒同這幾人仿佛沒什麽關聯,更遑論出現在李十一身上,以至於她頭一回瞧見,竟有些新鮮。
她繞著身子探到李十一另一邊,睜著小鹿眼想瞧她的右耳變沒變顏色。
腦門卻被李十一的手輕輕一拍,將她支了開,眼風淡淡一掃,警告性的模樣。
宋十九咬著嘴唇樂,連發梢縫隙裡的光影都愉悅起來。
三日後,返客又入了阿羅宅子的門。阿羅這日起得早,穿著月白色的馬面裙,青花瓷裡擱著小米,在梅花樹下喂雞。見五錢畢恭畢敬地將李十一他們帶至跟前,才將碗擱到石桌上,柔聲笑著打招呼:“十一。”
這回倒不喊阿蘅了,瘋病貌似好了些。
李十一臂彎裡搭著外套,立得似一根青竹:“聊聊。”
阿羅從善如流地領他們進了屋子,屋子裡是老舊的清式樣的裝潢,梨花木的桌椅雞翅木的床榻,散發著一陣淡淡的木材味兒。阿羅在銅盆旁淨手,五錢上來沏了一壺六安茶,茶香將隱約的檀香味兒勾出來,透著森森禪意。
李十一搭著二郎腿,待五錢上了茶,指頭在桌上輕輕一叩聊表謝意,也沒有端茶的意思,便開門見了山:“你說,你是閻王。”
阿羅道:“是閻羅,卻不是甚麽閻王,只是度魂引生的鬼差罷了。”
塗老么忍不住插話:“不是閻王?說書的可不是這樣講的,有黑白無常沒有?牛頭馬面?判官?生死簿?”
“沒有。”阿羅微微笑。
“冥府,也沒有?你就住這府裡頭?不去地下?”塗老么將嫌棄的神色掩藏得隻透出七八分。
“南海之南,有黃泉,黃泉盡頭乃泰山府,凡人死後,魂歸泰山。泰山府由府君掌領,同這裡沒什麽兩樣,只是,”阿羅略一沉吟,“沒有雞。”
“我每七十六年歸泰山府一回。”阿羅落下尾音,旁的不大願意再講。
塗老么聽到興頭上,抻著脖子“噢”一聲,眨巴兩下眼微微呲著嘴。卻聽李十一又道:“既有這樣的能耐,又為何托我尋人?”
阿羅道:“我乃冥氣托生之陰吏,入泰山府籍,於人間有束魂令,若出了泰山府同這地宅,便不大見得光,無法無術,比常人還弱些。”
塗老么聽她這樣說,自上而下打量她一把,膽子如吹了氣一樣鼓起來,將身子一攤,腳脖子架起來晃了晃,又招呼五錢再上了一碗茶。
李十一問:“你要我找的,是什麽人?”
“她叫木蘭。”阿羅道,“原本是北魏人,魂歸泰山後入了泰山府籍,領魂策軍。”
阿音嘴角一抽:“怕不是姓花罷?”
“花木蘭!”塗老么嚷起來,“這個我聽過,我聽過,酒館裡聽來的,男扮女裝,打仗那個,是不是?”
“女扮男裝。”宋十九道。
“對對對。”塗老么拍桌子,片刻後又斜了眼,“她做什麽想不開,不投胎去,竟入了你那泰山府籍?”
木蘭因戰功赫赫,有勇有謀,方被泰山府君請來,聽塗老么的意思,仿佛還很是看不上。阿羅皺眉:“泰山府,不好麽?”
“雞都沒有。”塗老么乜眼。
沒有雞,等於沒有燒雞公,燉雞湯,白切雞,荷葉雞,叫花雞,辣子雞,炒雞蛋,煮雞蛋,雞蛋灌餅。
阿羅語塞,低頭抿了一口茶。
“那麽,我要如何尋她?”李十一亦舉起茶盞。
阿羅遞給她一塊令牌,道:“這是魂策令,若遇見她的氣息,便會有所感應,氣弱則輕顫,氣強則重震。一月前鬼差來報,說是在燕山一帶發現了她的蹤跡。”
李十一捕捉到了不尋常的地方:“她在躲你。”
“並非躲我,是躲她自己。”阿羅搖頭,略略講了一遍事由,“自她入了魂策軍,十仗九敗,府君從前賞識她,從未責罰些許,可天長日久,難免不悅。”
李十一大致明白,將令牌在手中摩挲了兩回,斂入袖中,又向捧著茶湯的宋十九顧了一眼:“十九的前因,你當真知道?”
阿羅抿唇:“我從未騙過你。”
又來。塗老么望天翻了個白眼兒。
李十一應承下來,想起她言語中的“阿蘅”,便問她:“你可還有話同我說?”
阿羅欲言又止,半晌道:“沒有。”
既沒有,李十一也不追問,她向來好奇心欠奉,若該曉得,總會曉得,不該曉得,便不必曉得。
阿音的心思卻同她南轅北轍,眼見她們談好了買賣,才施施然開了口:“你前兒喊我什麽?傅無音?咱們見過?”
阿羅望著她,眼裡起了隱約的笑意:“見過。”
“何時?”阿音奇道。
阿羅吹了吹茶湯:“往後說罷。”
“此刻說。”阿音反骨一拔三米高。
阿羅無奈:“你前一世是乾隆時姓傅的一戶江南小姐,陽壽短年輕輕便作了鬼,到我泰山府,靠在黃泉邊上哭了整三日。我自那裡經過,同你有一面之緣。”
“哭什麽?”阿音一愣。
阿羅道:“說是未嫁得出去,不甘心。”
眾人沉默,阿音的嘴唇微微張開,在空氣中嚼了兩個字,阿羅聽不太清,但總歸不是什麽好話,她有些尷尬,暗暗咳嗽一聲,阿音這才回過神來,明白了她為何今日不想說。
原是顧著她的臉面。
阿音訕訕一笑,作了一個摸瓜子兒的習慣性動作,卻沒摸著什麽,又收回來捏了捏胳膊上旗袍的布料,尷尬道:“這輩子,也懸。”
作者有話說:
泰山府的傳說《山海經》裡和《搜神記》裡都有,不過是在山東一帶,我挪到南海之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