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羅回來這日陽光涼津津的,柔和得同月亮似的。五錢拿了隔壁大娘漿洗晾曬好的衣裳回來,攤到木椅上讓眾人拾掇自己的。阿音正拎了一件帶流蘇的披肩,有些想不起來是自個兒的還是十九的,攤開仔細瞧,然後便隔著鏤空雕花的縫隙瞧見了邁進門的阿羅。
因此她同阿羅的重逢,是帶著隱約皂角香味兒的。
熱鬧的廳堂霎時安靜下來。李十一單腿跨坐在沙發扶手上,宋十九坐於矮一些的內墊上靠著她,手裡疊襖子的動作緩下來。五錢直起身,阿音將披肩放下,擱在膝蓋上擰了一把,本能地將視線移開,盯著衣裳堆瞧幾秒,又伸手薅了一把,最終揀起一件挺括的襯衣,埋頭理袖子。
那是……李十一的。宋十九抬頭跟李十一交換了個眼神。
李十一笑了笑。
阿羅走到陰涼處,收起青色的油紙傘,仍舊是一身烏鴉似的黑袍子,長發披在一邊。一月不見,她更瘦弱了,臉色也更蒼白了些。
她攬風扶柳一樣輕輕地走過來,毫無血色的嘴唇襯得她下垂的睫毛也似褪了色,她柔柔喊一聲:“阿蘅。”
頭一個喊的是阿蘅,默了半晌,也沒有第二個。
氣氛尷尬到詭異,宋十九朝李十一懷裡靠了靠,仍是抬頭看她,微微張了張嘴。
李十一攬住她肩頭的手略微一動,中指敲兩下,示意她稍安勿躁。
阿音到底坐不住,一抬頭清清嗓子便要打招呼,話未出口卻鎖了眉,望著來人愣在當場。
阿羅身後跟著一位眼生的姑娘,芙蓉面含情目,臉龐端正得同畫上勾出來似的,穿著同阿羅同色的鴉青褂子,不起眼的著裝反倒襯得皮相好看得驚人,她站在阿羅身後,打量眾人的眼神好奇又矜持,不過分地掃了一眼,便甚是節製地垂下眸子。
美得鬼氣森森的,一眼便知是自泰山府裡帶出來的。
阿羅未有介紹的心思,隻輕聲說了她的名字:“阿桃。”
阿桃是黃泉邊上一朵桃金娘。
這下連李十一也不大坐得住了,支起一邊眉頭看阿音。
阿音眯眼悠著下巴,眼神在阿桃身上繞了個圈,便沾回阿羅身上。阿羅轉回頭看她,柔軟一眼,又抿了抿唇,卻最終未說什麽。
阿音舌尖抵著上顎,用力掃了兩下,複又埋頭將方才疊好的襯衣拆了,吸吸鼻子,這才抬臉朝阿羅笑:“誰啊?”
笑得同花兒似的,起頭還有一聲若有似無的“喲”,招搖的眼神兒睥著,尾音卻沒什麽重量地沉了下來,竟有兩三分緊張。
阿羅顧了阿桃半眼,低聲道:“婢女。”
阿音笑了,雙目彎彎地看著她:“我倒是窮苦慣了,不曉得婢女是這麽使喚的,攙著扶著的,好不貼心。”
一雙盈盈水目亮晶晶的,偏偏翹起來的嘴角不受控地抽了一抽,有那麽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宋十九將脖子抻了抻,看向阿桃搭在阿羅胳膊彎兒上的手。
十指纖纖,蔥根似的,一雙素手也好看得很。半點不似做過活計的樣子。
阿桃有些不安,將手撤了撤,阿羅搖頭示意她退身一步,想要同阿音說什麽,對上她大喇喇的視線,又本能地縮回眼神,垂頭望著她手裡的衣裳。
就是這麽一個回避的動作,令阿音想起自己同她說那些撕心裂肺的狠話時,阿羅將擱在桌上的手蜷起來,作了一個自我保護的姿態。
阿音的心一瞬跟針扎一樣疼,她這才明白,阿羅原來並不是直來直往的姑娘,從前只因她願意對她敞開,因此才拋下許多矜持和臉面,將赤誠誠的一顆心捧給她瞧。一旦她收回去,自己便連門兒也找不著,無頭蒼蠅似的在外頭亂撞。
她撞得難堪極了。她的青梅竹馬,她的閨中密友,她的牌搭子,還有這一朵不曉得哪裡冒出來的桃金娘,統統都看著她的難堪,她的雙肩撐得酸痛,臉上燥得火熱,甚至連耳朵眼兒裡也烘了起來,偏偏心肝卻涼冰冰地降了溫,令她難受得僅能虛著眼睛望著面前的人。
自她向李十一求了情,便數著日子想這個人回來。
第一日她抄了那幾句酸掉牙的情詩,第二日她為衣裳辦了個選美,第三日她拎著兩雙鞋問睡眼惺忪的宋十九哪個鞋跟的高度最恰到好處。
而這一日,終於樣樣都對了,她坐得嫻靜又溫婉,晨起的妝容最是服帖,周身的香味不濃不淡,偏偏就是她等的人,出了差錯。
她設計過許多或隨意或鄭重的道歉方式,可就是沒想過,對面的人竟變成了兩個。
令她張不了口。
阿羅綿長的呼吸起起落落,也未再解釋什麽,隻對李十一道聲乏了,便同阿桃一前一後上了樓。
阿音頓了頓,低頭仍是疊衣裳。
視線裡出現一隻漂亮的手,垂著五指略動了動,阿音抬頭,見李十一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朝她伸出手。
“襯衣。”李十一歎氣,皺得不成樣子了。
阿音咬住下唇,將手裡擰著的布料還給她,眼神又似那日那樣頹了下來,濕漉漉的一朵開敗了的花。
李十一拎起衣裳拉著宋十九離開,留下一個愛莫能助的背影。
阿羅自回來後便與阿桃同進同出,通常隻下樓用飯,而後便又回屋裡窩著,阿音經過時總忍不住瞧兩眼,裡頭黑漆漆的,仿佛連燈也未點,偶然傳出阿羅清雅的咳嗽聲。
她對阿音也沒了從前滿心滿意的溫柔,說話時隔一張凳子的距離,神情也保留三分余地。阿音一肚子的話無從說起,仿佛卯足了勁兒卻打在了棉花上,她一日比一日怏下去,晚間睡不著,坐到阿羅房間跟前的樓梯處發呆。
初冬的夜晚凍骨頭,阿音打了個哆嗦正要回房,卻在腳步聲中捕捉到了不同尋常的聲音。
她心頭剪燭似的一跳,難以置信地後退兩步,將耳廓貼到阿羅門邊。
一聲輕,一聲重,停頓的間隙更是惹人遐想,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從前神魂顛倒時,後來午夜夢回時,總有那麽三兩聲。阿羅的呻吟聲很克制,許多時候只是急促的喘息同鼻端的輕哼,貓兒爪似的,軟綿綿地踩在她的欲望上。
她抽一口氣,捉著帕子的手按壓住胸口。
微弱的呻吟在耳邊放大,同心跳聲搏鬥,將其打了個落花流水。
阿音怔怔地回了房,逃也似的關上門,望著晃動的燭火,將酸澀的眼一眨。
第二日又落了雨,阿音頭疼欲裂地下樓來,宋十九嘴裡含著筷子,被嚇得眉頭一跳,音大奶奶面色蠟黃,髻散釵亂,眼下的烏青墨塊似的,耷拉著眼睛端出來一碗粥。
阿羅皺起眉頭,側臉看她。
阿音感受到她的視線,卻刻意不瞧她,筷子在粥裡頭攪來攪去,也不吃。
阿羅欲言又止幾回,終於開了口:“病了麽?”
溫柔得令阿音沒來由有些想哭。
宋十九將碗舉起來,一面小口喝一面支著耳朵聽。
阿音抽抽鼻子,甕聲甕氣:“沒有。”
阿羅抬手抵住下唇,又咳嗽了兩回,阿音聽見她的呼吸聲,氣不打一處來,將筷子一擱,道:“不過同阿平逛了幾個時辰夜市,竟不當心著了涼。”
宋十九嗆一口粥,李十一不出聲伸手替她順背。阿羅抬頭,深深看一眼阿音:“阿平半月前便入了泰山府。”
五錢歎一口氣,尷尬得坐立難安。
阿音臉上有些掛不住,牙根兒一緊,仍是嘴硬:“記岔了,竟是隔壁巷子的阿成。”
李十一夾一筷子鹹菜,又聽阿音慢悠悠添一句:“姑奶奶觀音兵實在多,輕易記不住。”
李十一淡淡掃她一眼,帶幾分警告,還未及收回眼神,便聽“啪”一聲輕響,阿羅將筷子叩到桌上,留了半碗溫熱的粥,起身裹著袍子離去。
邁上樓梯時她扶住牆壁,又顫著瘦削的雙肩輕輕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