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望著阿羅的背影,心裡頭顛顛地,直堵了一宿。她實在不明白,風流成性另覓新歡的分明是這閻羅大人,怎的卻一副被蹂躪了好幾個來回的堪憐模樣,仿佛是自己欺負了她似的。
有些人的柔弱是武器,差使得理直氣壯的。
阿羅回來幾日,阿音便長籲短歎了幾日,剪了冠子的鬥雞似的,支著腦袋發怔,偶然瞥一眼經過的阿羅,哀哀怨怨的,可若是阿羅回了頭,那哀怨便陡然套上硬殼,鬥雞的雞冠子複又壘起來,昂首挺胸地招搖過市。
夜深人靜時,她又懊惱,仿佛面前是一汪清水,你分明曉得應當用瓢去舀,卻總是不信邪地拿了千瘡百孔的簸箕。
她兜不住愛情的自尊心,就是這個千瘡百孔的簸箕。
飯吃得少,她見兒天地瘦下去,她覺得是時候同阿羅聊一聊,好也罷散也罷,總得有個痛痛快快的說法。開場的話琢磨得差不離,碗裡的米卻隻少了幾粒。
一頓飯吃得安靜又緩慢,刻意等著什麽人似的,阿音身邊的位置空了一個,桃金娘是不吃飯的,下來收了阿羅的衣裳,怯生生地打了個招呼,便又上了樓。
雞湯涼透了,飄著一層黏膩膩的黃油。幾人停了筷子,李十一同宋十九低低說著話,並未急著散場。阿音正嚼著一顆綿綿的青菜,上頭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動靜。
古樓的隔音實在差,正巧又是午歇的時辰,周遭安靜得很,襯得若有似無的低吟更是撩人。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隻當沒聽見,卻聽“嘩”一聲響,阿音將筷子一扔,噌地起身往樓上走:“白日宣淫,也不害臊!”
宋十九甚少聽這樣直白的話,登時便火燒了兩頰,粉嫩嫩地望著李十一,李十一輕輕拍一下她後腦杓,抿了抿唇角。
阿音蹬蹬幾下便上了樓,至拐角處怒意還未消,抬手便拍門。她覺得自個兒不要臉極了,似個打上門的潑婦,擱往常她一定要嗤之以鼻地哼一聲,回身同塗老么笑,說做姑娘,最緊要是體面。
而如今,她拍一聲門,便是扔一層她的體面。
她赤身裸體似的站在門口,阿羅才終於開了門,蒼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右手將胸口的盤扣一粒粒旋上。
她系完了扣子,又將掖在領口裡的頭髮拿出來,搭到汗涔涔的頸邊。
阿音感到自己被她狠狠扇了兩個耳光,打得她眼淚花子終於冒了頭,她死死咬著嘴唇,下巴仍舊昂得高高的,淚盈於睫地望著阿羅。
她不想再說什麽氣話,只是形銷骨立地盯著她,喉頭的酸澀咽了一回又一回,她覺得委屈。
阿羅的眼神自她泫然欲泣的臉上移開,又看向她一升一降的胸膛,最後挪到她攥緊絹子的手上。
阿羅的歎息也很溫柔,回身對身後的阿桃說:“先出去。”
阿桃應了是,阿羅看一眼阿音:“進來。”
門被掩上,屋子裡黑漆漆的,簾子也未拉開,空氣裡遺留著桃金娘擾人的幽香,阿羅慢步走到桌前點了燈,而後靠到床邊,仔仔細細地看著阿音,一雙沒有血色的嘴唇柔軟地合著。
她實在很想她,但她又不敢說。
阿音甚少用這樣服軟的眼神看她,撩得她心湖的漣漪一蕩一蕩的。阿音對她的引誘總是得心應手,從一開始就是,以至於她總是會錯意。
過了一會子,才聽見阿羅輕聲道:“阿平投胎了。”
阿音一愣,萬萬沒想到她第一句是這個。
阿羅頓了頓,又說:“他遺留人間的時日不長,又是事出有因,不是自身的緣故,因此,安排的命書尚算平整。”
她的聲音好聽極了,抑揚頓挫的,帶著深井一樣的古意,話也淺顯,可阿音竟一個字兒也聽不進去,隻睜著半乾的眼眸,怔怔然問她:“你便同我說這些?”
裡頭的人名不是阿音,甚至不是阿桃,竟是阿平?
阿羅沉默,阿音想再追問,才剛近前一步,卻見阿羅本能地退了小半個身子,仍舊與她保持床頭床尾的距離。
阿音失落地將視線垂下去,不再動彈了。
她聽見阿羅澀澀地苦笑一聲,輕輕問:“我還能說什麽呢?”
這些天她總在想,阿音那日的絕情究竟是真是假,心底有個倔強的聲音日複一日地說是假的,可這句話孤零零的,沒有任何支撐的證據。
讓她最難過的便是,她翻遍與阿音的過往,找不出半點可以令她自欺欺人的依憑。
她未曾說過知心軟意的話,未曾想過要同她在一起,甚至未曾提過一句喜歡她。
她拿她當藥,在她跟前因李十一而哭,清醒後因她的親吻而想吐,又拋下她赴阿平的約。
她在阿音面前做足了卑微的姿態,到最後她說——任是誰,也不會是你。
她想,但凡阿音心裡頭有她的一點子好,恐怕也會心疼她一丁點兒。
於是阿羅低下頭,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半晌,她才抬頭對阿音說:“我有些乏了。”
逐客令阿音不新鮮,新鮮的是自阿羅嘴裡說出來,惹得她一瞬便丟了魂似的,木著臉往外走,走到門口才敢將提著的一口氣放出來。她生怕自個兒露出脆弱的模樣,於是索性回屋關門,狠狠地睡了一覺。
到下午,阿音覺得自己好些了,因著午飯用得少,便去廚房裡熱一碗羊奶,噴香濃稠的液體在鍋裡翻滾著乳白色的泡沫,她正望著出神,卻見阿桃端著簸箕走了進來,上頭一把新鮮水嫩的萵筍葉。她同阿音客客氣氣地打了個招呼,阿音懶怠怠應一聲,忍不住瞄她一眼,白蘿卜似的嫩臉蛋兒,透著春桃掠過的粉,連擇菜的動作都同撫琴似的,文雅得厲害。
拿腔拿調的,阿音心裡頭的酸水也擱上了灶台,煮沸了骨碌碌開始冒泡。
她反手撐著酸軟的腰肢,揉了一揉,還是忍不住問她:“你吃?”
她曉得阿桃不吃,也就是故意問一回。
阿桃到底單純,搖頭:“大人有些餓,說是想吃陽春面。”
說著她將手自水裡拎出來,踮腳找尋櫃子裡的掛面。
阿音動了動脖子,上前越過她抽出一把:“這個,她愛吃細的。”
後面半句實在是沒有必要,可阿音就是想說,一面說一面偷眼瞧阿桃的表情,果然見阿桃愣了愣,抿唇將面接過去。
阿桃甚是安靜地煮麵,阿音立在一旁瞧。她有些恍惚,阿桃有同十九一樣年輕鮮亮的臉,可奇怪的是,從前十九同李十一好時,她雖難過,卻並未有這樣張牙舞爪的敵意,可對阿桃卻有。
她這才意識到,李十一同阿羅對她來說是不同的。她從前對李十一,像是望著街頭一盆金貴的花兒,沒銀子,買不起,便擱在心裡頭喜歡著,見有人買走了,也只能暗自囑咐一句:你可千萬好好待它。
可阿羅不同,她從來便長在自己的院子裡,即便她從前不大在意,也不能有人明目張膽地挖。
她對阿羅生出了獨一無二的佔有欲,頗有些面目可憎。
她蔫兒了吧唧地坐著,鍋裡的奶滋滋地燒幹了一半。
她於是站起來,伸杓子攪了攪,余光顧著阿桃的動作,想了想,開口問她:“你同阿羅,要好多久了?”
“要好?”阿桃蹙眉,弱弱地反問。
阿音見著她怯怯的模樣便要生火,睥她:“不要好,她帶著你做什麽?”
阿音收了收下巴,將更露骨的話咬在牙根兒裡。
阿桃卻說:“大人病了。”
“病?”阿音飛速地眨著眼。
“她帶著你是——”阿音停下攪拌的動作,想起阿羅的咳嗽同難耐的呻吟。
“桃金娘是藥娘。”阿桃說。
阿音盯著她,蝶翅似的睫毛一扇一扇的,似被圍困了幾日,終於要飛出眼眶的禁錮。她聽見了什麽死而複生的聲音,面香,奶香,同阿桃身上的花香,混雜出了生機勃勃的架勢,她熠熠生輝的媚眼兒有了廣袤無垠的神采,聚焦在阿桃嫩芽兒似的臉上。
“什麽病啊?”阿音問,嘴角抿得牢牢的,任誰也瞧不出上勾的態勢。
阿桃想了想,說:“風寒。”
最後一點子吊的心也沉了下來,阿音軟綿綿地“噢”一聲,又看一眼阿桃,莫名看出了半分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