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過河水,不大一會便觸到了前邊的階梯,塗老么將燈擱在上頭,雙手一撐當先上了岸,隨即將幾位姑娘一個個拉起來。阿音靠在一旁擰袍腳,方才水裡是暖,此刻上了岸,哆嗦一個接一個地打,到底許久未下墓了,身子骨實在是矯情了些。
塗老么蹲在對面脫了鞋倒水,李十一將褲子擰乾,又對宋十九道:“將褲腿挽上去。”
宋十九依言照辦,瑩白的小腿在洞中鉤月似的亮,細皮嫩肉瞧得塗老么連連慨歎。
收整完畢,一行人才又往裡邊走,好在洞中沒什麽別的生物,唯獨兩旁掛著一些簸箕大的蛛網,同幾排倒吊的蝙蝠,人一過,蝙蝠振翅嘩啦啦地飛,抖落朔朔的塵土。
越往裡走,洞穴越安靜,突出的石柱上偶然墜落岩水,似蟒蛇吐信時犯饞的垂涎。
再走了兩三分鍾,才顯出了墓室的模樣,正中央一個開闊的前堂,岩洞下方築了瓦片壘的屋簷,連著紅漆脫落的四根巨柱,若忽略柱上腐蝕的痕跡,倒肖似墓主生前富麗堂皇的宴客廳。前堂裡頭隻一張供桌,想來應當有殉葬的禮器,可竟被搜刮得十分乾淨,唯余幾塊土礫色的碎片,若好生辨一辨,大抵能推斷出此墓的朝代來。
前堂兩旁有兩個偏側的耳室,塗老么逛了一圈,仍舊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他又是疑惑又是氣,罵一句:“奶奶的,哪來的金子?連個蒼蠅腿子也沒有!”
李十一動了動鼻翼,穿過前廳,見一個小小的過道,過道用石門掩著,李十一本要推門,又收回手蹲下來瞧了瞧,石門下半段盡數是深淺不一的刮痕,嵌著朱砂色的血跡,李十一伸出指尖比了比,仿佛是抓痕。
如此淒慘的抓痕,想來經過萬分恐懼又走投無路的驚嚇。
她手中捏了一個符,示意塗老么將包袱裡能用的工具招呼上,又對阿音使了眼色,阿音一手捏符,一手牽過宋十九,將她護在身後,屏住呼吸注視著李十一手掌一撐,將石門慢慢推開。
石門裡頭才是正經的棺槨室,四壁勾著年代久遠的壁畫,以紅白兩色為主,無非是禮樂上賓一類的畫作,未有功績生平,想來墓主生前應是富甲一方的鄉紳,卻沒什麽大的地位,更遑論那傳言中的九五之尊。
塗老么補了些知識,也懂行了幾分,一瞧壁畫便有些失望,心裡頭直呼上當,地上半個金銀匣子也沒有,甚至棺槨也不見了蹤影,唯獨中央一張巨大的,足有二人長,一人寬的漢白玉棺床,冷調氤氳地矗立正中。
李十一手中的符紙在指縫裡來回繞,仍舊是玩撲克似的方式,阿音卻曉得她心裡頭緊張了起來,李十一面龐總是一潭深不可測的清水,可緊張時會抿住嘴角,左手指尖會在腿側無規律地輕扣。
塗老么見那白玉床還有點意思,搬是搬不走,上前看仿佛被人鑿了幾個缺口,不曉得是什麽緣由未帶得出去,零零散散碎落在底下,如拱月的星辰。塗老么正要彎腰拾掇幾個,卻猛然頓住,瞳孔似被針扎了一樣縮起來,面龐扭曲得如同見了鬼,半晌才後坐在地,反手撐著蹬腿往後挪,嘴裡言語不成形,隻被掐了脖子一樣“啊,啊”了幾聲。
塗老么膽子雖不大,卻從未有被驚嚇到如此地步的時候,李十一心下一凜,忙蹲到他身邊,眼盯著那白玉床,問他:“怎麽?”
“兔……兔兔兔兔子。”塗老么結巴得厲害,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滾下來。
“兔子有什麽可怕的?”阿音疑惑。
塗老么屁滾尿流地往外爬,一面爬一面扯李十一的褲腳:“吃吃吃……吃人哪!”
話音剛落,白玉床角落處骨碌碌滾出一個頭骨,沾著乾涸的血跡,宋十九抬手捂住了嘴唇,見一團柔軟的絨毛落地,四爪一抬一落,白玉床後頭走出一隻獅子大的巨獸。
那巨獸長得同兔子一個模樣,腦袋卻比人頭大,毛發似銀線織似的漂亮,一抖便是一室清輝,火紅得似寶石一樣的眼,別到身後的長長的耳朵,俊美的脊背和臀部,大腿兩側同背部有牡丹花似的圖案,行走的姿態優雅極了,似一隻靈氣逼人的瑞獸。
偏偏那瑞獸嘴邊的絨毛上沾了血,牙齒咯嘣咯嘣地咀嚼著,偶然蹙一蹙眉頭,好似被堅硬的豌豆磕了牙。
它此刻略偏著頭,好整以暇地審視眾人,仿佛甕中捉了鱉。
宋十九一個腿軟便靠在了牆邊,阿音亦冒了冷汗,促著呼吸退了兩步,李十一心中警鈴大作,輕步移動身體,不動聲色地挪到了宋十九同阿音的身邊。
“是什麽?”阿音以氣聲輕輕問她。
李十一勉力平複著呼吸:“訛獸。”
《神異經》裡有記載:“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訛者,偽言也。獸如其名,擅說謊話,據聞若吃了訛獸的肉,便再也無法說真話。訛獸常在西南,李十一從未碰到過,不想在此處遇見,也霎時明白外頭的赤鱗魚為何團聚在此,正因這訛獸有善魅動物,引人聚獸的本事。
“吃人嗎?”宋十九顫著聲兒悄聲問。
李十一護著她們不緊不慢往後退:“吃。”
“訛獸以謊言為食,最愛吃說謊之人,若幾人同行,便挑最善說謊一人先食。”李十一的尾音罕見地抖了抖,盯著訛獸的瞳孔又黯了幾分。
訛獸將口裡的手指咽了下去,一步一搖地向她們走來,塗老么慘叫一聲便要往外跑,卻見那訛獸臀部用力,輕盈一躍便至了他近前,前爪扣地,銳利的雙眼攫住他,低低一聲嘶鳴。
那吼聲似海豚的尖音,又略帶了些沙啞,迅速地敲擊人的耳膜,令人掩耳閉目頭暈目眩,魔音穿耳循環往複,尖利要將人七竅震出血來,連室外的水流亦如被捶打一般震蕩,滿池子赤鱗魚來回跳動,鯉躍龍門一樣爭相出水。
阿音呻吟一聲跪倒在地,手死死扣著泥地,塗老么抱著腦袋直打滾兒,眼皮抽得似被潑了開水,宋十九蹲在角落,渾身失了力氣,捂住雙耳眼淚直飄,李十一亦被襲得神魂俱震,半坐在牆壁旁,抓著膝蓋的手用力得指節發青。
塗老么扯著李十一的褲管叫喚:“符咒呢!法術呢?!十……十一姐,我,我難受啊!”
大男人涕泗橫流,比抽了大煙還扭曲萬分,李十一反握住他的手,喉頭腥甜說不出話。
眼見他們沒了氣力,訛獸才停了下來,魚伏水穩,安靜得似什麽也沒發生,唯獨耳廓裡餓鬼哭嚎一樣嗚嗚嗚的回音,同被打了幾悶棍似的前庭,提醒他們一切都不是錯覺。
李十一平複了幾回呼吸,才找到了些調子,將塗老么的手放開,絕望地搖頭:“符咒只收鬼魂,對著古獸半點用處也沒有。”
塗老么的眼珠子混混沌沌地停下來,嘴唇似被鋸子拉下來的鈍肉,麻麻木木半字不能言。
墓室裡僅有幾人焦灼而無力的喘氣聲,同訛獸扣著爪子前行時指甲噠噠噠觸底的聲響。
它閃著天真卻狡詐的眼,來回逡巡它的獵物,這幾個姑娘都長得十分水靈漂亮,漂亮的姑娘總會騙人,還有這一個市井潑皮模樣的男人,不曉得哪一個的謊言,會先成為它腹中之物。
塗老么翻身劇烈地嘔起來,黃白湯一齊往外冒,訛獸卻並未停止向他走來的步伐,它的抖著水亮的皮毛,周身的陰影把塗老么籠罩在內,竟將他襯出了幾分無助與嬌弱來,塗老么眼一閉心一橫,吃江湖飯混日子的,說過的謊比吃過的米還多,就沒兩日前,還指著李十一說她是宋十九的娘。
他吐得膽汁兒都要出來,腿觸電似的顫,隻恨此刻沒了力氣,不能抽自個兒一個大嘴巴子。
叫你胡說,合該撕爛這張沒用的嘴。
他正準備引項就死,慌裡慌張竟想不起來遺言,待心裡頭急匆匆開了個頭,卻見那訛獸腳步一頓,竟猶猶豫豫地朝一旁的阿音走去。
阿音倉皇地抬頭,淚痕印在眼邊,嘴唇被咬過,是紅潤潤的豔麗,任是這個時刻,仍舊是春風一度枝頭一等一的嬌花。
訛獸似嗅吻一樣湊近她,聳動的鼻瓣好似在打探她的心扉,半晌,它帶著腐屍令人反胃的惡臭,朝她張開了嘴。
阿音咽喉吞聲,閉上了眼。
我叫阿音。
我有一個理想,是桃李滿天下。
我自小生得好看,六歲父母離世,舅舅要將我賣去窯子裡,師父路過,以大半副身家將我買了下來,給我起名叫阿音。
未知何處有知音,常為此情留此恨。我便是這個阿音。
十二歲那年,南邊戰亂,摸骨南派凋落,我同師父北上,在濟南的錢將軍墓裡碰見了李十一師徒。那年冬天冷極了,師父沒捱過去,臨終前將我托付給了李十一的師父,自那以後,我同她一齊挑水劈柴,練術法打盜洞,她叫我阿音,我叫她李十一,後來,我叫她十一。
十六歲,我同她一起將她師父埋在了九如山下,她領著我背著包袱來了北平。時局不好,屍骨亂葬,墓不好下,還要同軍老爺的盜墓隊搶飯吃,我同她有一頓沒一頓,窮苦得沒了盼頭。
李十一便是從那時起,日夜練功,翻書習冊,什麽墓都下,什麽活也接。
十八歲,我同她安頓下來,盤了一個簡陋的小院兒,在道上也漸漸有了名頭。十八歲尾的最後一天,她接了河北霧靈山的活兒,可身上沒好利索,疼得直哆嗦,我讓她歇著,替她入了那盜洞。
我在那盜洞裡,碰見了螣蛇的精魂。
螣蛇乃上古神獸,據傳是女媧座下左右寵仙的後人。即便是精魂,我也萬般不敵,我動了它老人家的供桌,它發了怒,以蛇尾鞭打我眉心,附了一魄在我身上。
師父留給我的書上有這麽一句:螣蛇,性柔口毒,懶而淫。
我百般求藥,仍不得解,身子比我更渴盼異性的精元,也一日懶過一日。我同李十一有了嫌隙,我不願再同她過在一處,我搬進了胡同裡。
我接的客不十分多,阿桃笑我總挑長得漂亮的,也不知是他們嫖了我,還是我嫖了他們。我自覺他們並不是十分漂亮,天長日久我才發現,他們都有幾分似李十一。
我被這副身子裡的欲望驅使,快活,也不快活。瞧不見李十一的時候我快活,瞧見了她,便不大快活。
李十一數次來瞧我,同我徹夜長談,我笑嘻嘻同她說,我的理想,是桃李滿天下。
我叫阿音。我滿口胡謅,謊話連篇,我此生撒過的彌天大謊,叫做理想。
我會騙她一輩子。
作者有話說:
1、《玉樓春·紅絛約束瓊肌穩》:未知何處有知音,常為此情留此恨。2、墓室格局參考了滿城劉勝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