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耳山不遠,雪路難行,也不過一個半時辰便至了山腳。山十分矮,連雪也沒有積上,山腳下仍有幾處剛升了炊煙的人家,並一兩個小賣鋪。李十一在鋪裡買了些乾糧,又問了問找零的老板,老板對有人來尋墓見怪不怪,頭也未抬往東北方一指,也不言語什麽。
李十一依言謝過,待幾人走了,那大爺才窩到藤椅上,耷拉著眼皮望了他們一眼。
沿著山道蜿蜒向上,再半盞茶的時間,面前便有了岔路,那路並未鋪上青石板,也未設什麽屏障,兩旁的枯草一叢一叢的,東倒西歪,仿佛是紛至遝來的行人踏出來的。
塗老么當先跳過去,興衝衝:“必定是這條道了。”
蜷縮的黃葉和乾燥的樹枝被踩得嘎嘣作響,風仍舊呼呼刮著,卻不是太刺骨,偶然有正午的陽光刺下來,仿佛有了幾分北平的晴朗模樣。沿那小道再西行幾步,眼前便現出了小小的洞穴。
李十一瞧一眼便明白了,這是山洞漢墓的形製。山洞墓依山而建,開洞為陵,與尋常地底的墓室十分不同。
路兩旁壘著黃白相間的碎石,十分簡陋地形成一道扇形的入口,正中一柱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樹,風刮來也不見得搖兩下,樹後是一個半人高的矮門,以鏽跡斑駁的鐵皮封住,同墓並不十分契合,仿佛是山裡的村民掩上的。
塗老么得了李十一的眼色,搓了搓手上前去,在粗布褲頭上揩了兩把汗,雙手執住鐵門把手,扎了馬步大喝一聲將其拉開。
戲做得很足,門卻並不重,隻略一施力便散了下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連動靜也並不十分大。
塗老么有些尷尬,訕笑兩聲收回手,用力擦著掌心的鐵鏽,將李十一她們讓了進去。
眼前是一個黑不見指的山洞,洞頂比李十一高不了多少,塗老么依著外頭的光亮點了燈,見李十一微微勾著脖子,仿佛不太高的頂部有些壓迫感似的。
這山洞十分怪,未有尋常洞穴的涼風,也未透出幾分陰森,甚至比外頭還暖一些,仿佛燃了炭火似的,溫熱地包裹塗老么紅蘿卜似的手指。
雖不冷,卻愈來愈黑,油燈的光亮僅夠籠住半人長的視線。腳步聲踏在裡頭,蕩出的回音也著實有些恐怖,塗老么心裡頭又有些犯怵,便找了話題問李十一:“十一姐。”
“嗯?”
“您有沒有發覺,咱們每回下墓,都不必打洞。”他從前聽說書,人家吃這行飯的,那可是分金定穴,什麽黑折子探陰爪,那叫一個技術。
李十一瞟他一眼:“倒是發覺了,你每回一緊張,便會喊‘您’。”
塗老么悻悻然住了口:“有這回事兒?”
阿音嗤笑一聲不搭話。宋十九不習慣陰暗的環境,走得十分小心,兩個指頭抵著岩石洞壁,埋首張著大眼盯路,下巴要抵到胸口去。
李十一有些奇怪,以往常她的做派,若路難行,必定吵著鬧著要牽手了,如今卻呼著小氣挨邊走,也不央她一句。
思及此處,李十一又抿了抿嘴角,想來相處不足一月,這個“往常”,卻也是她十歲的時候了。
她心裡沒來由地有些悵然。在她自己一個人時,她是十分不在意“時間”這個玩意兒,春夏秋冬,也不過是添衣減衣罷了,偏偏宋十九以一種奇異又誇張的方式,似人形懷表一樣杵在她跟前,讓她無所遁形地審視時間的意義。
從摟著她脖子的白胖嬰兒到如今貼邊潛行的娉婷少女,她猝不及防地感受到了一種人事變遷、光陰流逝帶來的失去感,這種失去感歷經壓縮,任再遲鈍的人也無法忽視。
她停下來,將手遞過去,柔嫩的手心往上,修長的四指略略彎曲,是一個完整的邀請。
塗老么停下來,手中的燈影一搖,阿音亦愣愣地將眼神放在了李十一的手上,李十一看著宋十九,宋十九抿嘴盯著她的指尖。
好在宋十九的怔忡同眾人的停頓都是一瞬,她未多思索什麽,便眉眼彎彎地將手遞了過去,握住李十一冰涼而乾燥的手,捏了捏,肌膚細膩骨節分明,分明只有幾日未牽,卻暌違得似久別重逢。
觸感仍同幼時一樣,只是她的手大了許多,李十一不能再松松地任由她抓著,而是反手握住她柔軟的四指。
以成年人的方式。
宋十九反而有些退縮,揣著脫兔的心跳將手指往後撤了撤,李十一不明所以地回頭看她,手不自覺地捏了捏她的指腹。
心跳聲十分不聽話,從耳朵眼兒裡衝出來,仿佛要在空曠的洞穴裡蹦上一蹦,宋十九左手捂住耳朵,想了想又捏住發燒的耳垂,而後將被李十一握住的手掙出來,逃避般抓住她的手腕。
好些了。她咬唇低著頭,呼出一口氣。
前頭開路的塗老么自然無法發覺宋十九的百轉千回,隻自顧自地說著話:“十一姐,你說,若拿了金子,要做什麽?”
“不曉得。”李十一的嗓音十分動聽。手腕被宋十九握著,在她無波無瀾的語調裡,埋藏著肌膚下靜脈鮮活的跳動。
這種感覺奇妙極了,仿佛捏住了她清冷淡漠的外表下,不為人知的某處跳動的關聯。
塗老么又問阿音:“音大奶奶?”
阿音端著手:“金門成衣局的衣裳,姑奶奶全包了。”
塗老么揶揄她一眼,轉臉向十九:“你呢?奶十九?”
宋十九一愣,望了望李十一,隨即低了頭,不好意思道:“不瞞你說。”
“我還沒見過金子。”
塗老么一聲驢叫似的暢笑,將宋十九唬了一跳,捏了捏李十一的手腕子,抬頭正好望見昏暗的燈光下她微微翹起的嘴角。
宋十九抿嘴莞爾,又問塗老么:“那你怎樣花?”
塗老么轉身回來對著她,大手一揮眉飛色舞:“勒吐精牌代乳粉,你們聽過沒有?我從前聽廣州來的幾個老哥說的,洋牌子,與母乳無異。我聽隔壁的嬸子生娃通乳的時候,疼得直叫喚,我尋思等你嫂子生了兒子,若有錢,買代乳粉吃。你嫂子一叫喚那你可不知道,十裡地的老牛腿都打顫!”
宋十九聽得直樂,胸腔一顫一顫的,正要搭話,卻聽耳邊“啊”一聲巨響,老牛入水的聲音,水花子蕩起來,濺了她滿臉。
她停下步子,在搖晃的燈光中瞧清了眼前的狀況,面前竟有一條小河,橫在道前,死水一般不動彈,塗老么從水裡鑽出來,皺吧著臉呸呸吐了幾口水,雙手舉得高高的,搶救一般托著煤油燈。
待他站定了,才發現那水不過大腿高,自他膝蓋上方繞著,有些緩緩流淌的動態,李十一伸出原本插在兜裡的另一隻手,彎腰遞給塗老么,阿音亦上前道:“快上來,仔細凍著。”
塗老么卻疑惑地望了自個兒的腿部一眼,撓頭道:“這水溫溫的,並不凍。”
方才入口的水還有些鹹,這河道仿佛連著海子。
李十一直起身子收回手,塗老么舉著燈四處瞧了瞧,指著前方道:“那上頭有階梯,想來是墓室了,這裡沒有旁的道,仿佛只能自水裡穿過去。”
李十一想了想,當先下了水,試了試深淺。
手腕從宋十九手裡抽出去,宋十九將手垂到腿邊,空落落地撚了撚衣裳的毛邊。
李十一道:“水算乾淨,也不凍。”語畢她將遲疑的眼神遞給阿音,望著她精美的旗袍,問,“下不下?”
阿音哼一聲:“不問十九,反倒問我?我下鬥摸棺的時候,你還在被女鬼追呢。”她一面說一面將高跟鞋脫了,並作一處掛在手上,嘩啦一聲跳下了水。
宋十九無二話,也蹲下身子探腿入河。
仍舊是塗老么打頭,擁著水旋子一腳一個坑地往前涉,李十一牽著宋十九慢慢挪,阿音跟在一旁,因這水裡爛蝦一樣難聞的味道掩了鼻。
水路難行,塗老么也不怎呼了,大氣不敢出地顧著路,偶然拿棍子劃拉一下水,敲兩下探探虛實。李十一手裡忽然一緊,回身一看,卻是宋十九白著臉僵在了原地,對上她的目光,舔了兩下嘴唇,視線下移道:“好……好似有東西。”
小腿上有滑滑的觸感,木棍子似的一下一下往她腿肚子上撞,水裡冒出咕嚕嚕湧動的聲音,一秒更比一秒大,她噤若寒蟬,未知的恐懼自脊梁骨散開來,輕易便遍布了全身。李十一感到她指尖的顫栗,緊了緊握著她的手,溫聲道:“別動。”
宋十九點頭,急急吸了兩口氣,卻見李十一慢慢靠近她,一手牽緊她不放,一手隨著彎腰下探,略一用力將那頂撞她的物事捉了出來。
待瞧清了,李十一鼻息微動松軟一笑,轉了轉頭,又正回來眼眸清透地望著宋十九,抬了抬眉頭。
“嗨!魚呀。”塗老么近前,注視在李十一手裡擺著尾巴的小魚苗。
未等李十一松手,他又將眼睛湊近了些,在燈下眨巴了兩下,奇道:“這什麽魚,竟沒有眼珠子?”
李十一翻手仔細瞧,體長而扁,腹圓頭短:“仿佛是赤鱗魚。”
“赤鱗魚不下山,尋常長於泰山之水中,緣何會在這裡頭?況且,這眼珠子都沒了,仿佛是退化了。”阿音走過來。
李十一將那魚放了:“山洞之中不見光,天長日久,視物的本事用不上,眼部退化也是有的,只是這魚既遊到了此處,河又通著海,自然也能遊出去,沒有久居洞中繁衍生息乃至雙目退化的道理。”
阿音點頭稱是,聽李十一沉吟道:“除非。”
“除非這裡頭,有吸引它們圍聚於此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左傳》: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