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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棺GL》第52章 誰令相思寄杜蘅(一)
李十一長腿一翻,迅速跟了出去。

 街道上清冷得可怖,門扉緊閉的小鋪,冥冥薄霧的前路,更深露重的石板,時斷時續的車鈴。

 芸娘拎裙上了一輛黃包車,三顛兩簸往城外開。

 李十一毫不遲疑,同宋十九招來一輛,目視前方輕聲道:“遠遠兒地跟著。”

 她的手隨性地擱在一旁的扶手上,冰涼涼泛著鐵鏽味兒,她停了停,又略用力地握住。

 黑暗總容易放大人的劣根性,往日裡最是接地氣的車夫被長夜透支,腳力虛浮行動困乏,仿佛遊魂一樣令人生懼,方才一閃而過的蛇尾更是滋生了潛藏的恐怖,令宋十九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太靜了,靜得她連耳旁的風聲都害怕,她往李十一身邊靠了靠,放低了聲音問她:“方才那是什麽?”

 “螣蛇。”李十一翕動雙唇。

 並且同阿音不同,那不是精魂,甚至不是一魄,而是——“螣蛇本體。”

 宋十九倒吸一口涼氣:“女媧座下,上古神獸,為何要附在芸娘身上?”

 李十一沉吟,搖頭。

 宋十九莫名樂了,嬌嬌笑一聲:“也有你不曉得的?”

 李十一橫她一眼,人人說她冷靜自持,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可她越來越覺得,宋十九才是真正內心強大的一個,在她短暫的生命裡,極少出現真正意義上的情緒弱點,譬如恐懼、憤怒、暴躁、嫉妒、以及自憐自艾。若是出現,也是十分短暫的一瞬。

 通常人的無謂來源於無知,而恐懼來源於半知,可宋十九不是,她明明知道前頭等待她們的是什麽,仍有心情彎著眼睛觀察李十一的感受。

 在她心裡,“李十一不曉得”這六個字,比“上古神獸”更引人注目。

 或許不是六個字,而是三個。

 李十一思及至此,垂下眼簾淡淡一笑。

 笑意未褪,聽得宋十九又問她:“雖芸娘是鬼,可若是螣蛇附了她的身,你的符紙怎能將她輕易製住?”

 李十一想了想,隱隱約約有猜測:“雖為神獸,也是上頭的小寵罷了,平日裡小打小鬧尚且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在仙樂斯這樣的場子鬧起來,恐有罪責,這才暫且服個軟。”

 她心裡頭還有旁的疑竇,符紙一出有用無用她再有感受不過,那螣蛇是真真切切地被她製住,但她不大想同宋十九說。

 車越行越偏,停在佘山腳下,佘山極矮,掩藏在夜幕裡,連起伏也帶著上海小姑娘的靦腆,樹冠生得蓊蓊鬱鬱,毛茸茸地一簇一簇,山上除了一些晚睡農家的燈火,便再無其他顏色。

 芸娘下了車,自顧自沿山徑向上走,李十一牽著宋十九慢慢跟。山路難行,芸娘仗著地勢熟悉走得十分快,三兩下便消失在了轉角處,李十一撥動枝椏,踩著軟綿綿的落葉加快了腳步。

 萬籟俱靜,唯有斷斷續續的蟬鳴,同鳥兒振翅的撲騰聲,偶然農家院兒裡的狗叫嚷兩句,又嗚咽著嗓子睡下。李十一頗有耐心地沿著山路繞了幾圈,細細觀察底下的腳印,終於在半山腰找到了一個寬大的山洞。

 山洞兩側滴滴答答墜著水珠子,將地上砸出年深日久的水坑,一人高二人寬的入口處雜亂地長著幾叢矮矮的灌木,中央處的根莖自兩旁壓開,枯黃枯黃死了泰半,仿佛是人為了出入有意為之。李十一不急著進去,放了一個小紙人兒探路,見它躡手躡腳自縫隙裡鑽過去,未幾又躡手躡腳地鑽出來,埋伏兵似的頂了一身草衣裳。

 它同李十一點了點頭,兩臂在頭頂抱成圓形比個安全的手勢,便自覺地鑽回口袋裡。

 李十一屏住呼吸,二人躬身貼著牆邊進去。

 原本山便暗,裡頭更是伸手不見五指,閉眼適應了些光線,摸索著穿過一個狹窄的甬道,前頭是一塊巨石壘成的屏障,屏障後方有依稀的光亮,伴著頗為離奇的聲響。

 李十一試探著邁出一個步子,卻聽得一陣巨響,頭頂成群結隊的蝙蝠振翅齊飛,打得辯駁的碎石塊簌簌落下來,她本能地回身護住宋十九,同她一齊蹲在巨石後。

 她將符紙捏起來,又碰碰宋十九的手腕示意她作好準備,恐怕引起了騰蛇的注意,她將下唇抿得發白,側耳靜靜候了一會,那頭卻半點動靜也無,她斂住呼吸,遊移著探出頭,隱蔽地窺探。

 比畫面更先入耳的是芸娘的呻吟聲,她仰躺在地上,一身旗袍半褪,長腿難耐地擰著,汗水打濕了如雲的秀發,橫七雜八地貼在臉上,一半沿著肩頸探入豐腴的胸脯。

 皓腕上的鐲子在地上磕碎了,她抓著一叢死去的枯草,將脖子劃出拱起的弧度,上氣不接下氣地哀吟出聲。

 她的白衣是黑夜裡最引人注目的燈燭,此刻竟隱隱發著微光,流螢一樣自上而下將她包裹住,她扭動身軀翻了個身,才終於現出了令她痛苦不堪的物事。

 那是一根一人粗的蛇尾,青灰色,生著堅硬的鱗片,自芸娘的身子裡探出來,蚯蚓一般扭曲著來回橫掃,尾根兒鞭打至石壁上,鞭出一痕火星子,再甩到地上,從枯草上拉出粘膩的痕跡,四周落了星星點點的火光。

 螣蛇,主驚,司火。

 李十一將握著的符紙放開,終於明白為何螣蛇未留意她們的驚擾,那火光消失之處堆疊著蠶蛹一樣黑乎乎的東西——它在蛻皮。

 蛇蛻皮時最為虛弱,靈氣大減,是故要附著鬼身,也因此才無暇顧及其他。

 細小的火苗躥進了李十一波光灩瀲的瞳孔裡,好似不自覺生發的希望,若螣蛇選在此地蛻皮,那麽這山洞,便該是它目前長居之所。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回頭見宋十九閃著眼眸望著她,詢問是否上前,李十一搖頭,提手往外一指,示意她撤退。

 二人揣著小心離了山洞,走了半裡地才敢將腳步聲放出來,宋十九見李十一額頭起了細細密密的汗,忙掏出絹子讓她擦一擦,自個兒捉著袖子隨意抹了一把,問她:“你不是要找螣蛇麽?怎的竟走了?”

 李十一搖頭,同她解釋:“我要找的,是世間難尋神鬼難探的白矖神像。白矖同螣蛇相生相克,螣蛇通常在白矖神像周遭藏身,因此才打探它的行蹤。”

 “噢,”宋十九乖巧點頭,欲言又止地添一句,“我還以為,你要宰了它。”

 李十一原本正提步,聞言頓了頓,難以置信看著她:“我,宰螣蛇?”

 女媧,神獸。她意味深長地輕嗤一聲,搖頭越過她:“你真瞧得起我。”

 “這同瞧得起瞧不起有什麽乾系?”宋十九三兩步跳上去,嗓子同步伐一樣輕盈,“你要殺,我動手就是了。”

 李十一偏頭望一眼她認真的側臉,不由自主提了提嘴角。

 “能耐很大了,是不是?”她正回頭望著腳下,原本不想再開口,卻鬼使神差地逗了逗。

 “也不是十分大。”宋十九謙虛。

 正要同李十一展示展示自個兒的本領,忽然雙眼一轉:“這是什麽?”

 目之所及是一個破敗的院落,依稀能辨認出從前廟宇的模樣,短了兩面牆的院子裡橫著一個斷頭的金佛,表層的金箔被附近的人挖了,內裡的石墩子上留下坑坑窪窪的鋤頭印,雜草自它拈花一笑的佛手中穿過,顯現出些許零落凡塵的蒼涼感。

 李十一心神款動,同宋十九對視一眼上前去。

 廟十分小,前後不過兩間,頭一間隻余了幾個怒目金剛,久欠香火,供桌缺胳膊少腿,連蒲團也被人拾走了。宋十九挨個仔細瞧,蹲下連縫隙裡也不放過,瞧了一會子,才問李十一:“白矖神像,長什麽模樣?”

 李十一將手自供桌上收回,拂去指頭上的塵灰:“白矖的模樣記載極少,尋常也不得見,只是與螣蛇一樣,同為蛇身。”

 宋十九“唔”一聲示意明白,提溜著裙子往後頭跑去。

 李十一望著她靈巧的動作,心頭有些惴惴,三兩步上前跟著她,在門檻處險些被絆了一絆。她扶著門框站定,抬眸看向宋十九的背影。

 她偏頭站在第二間屋子的正中央,一手仍舊拎著裙擺未放下,一手探出去,帶著尋覓得果的輕顫。卷發在背部愉悅地彈跳,再飛快地一甩,少女如花的笑靨綻放在午夜,她激動道:“十一!是這個嗎?”

 李十一的瞳孔迅速擴大,呼吸霎時停頓,腦中轟然作響,仿佛被人以鐵錘沿著天靈蓋垂直敲下來。

 她望著宋十九將蛇身神像拿起來敲幾下,望著簡陋的供桌咯吱作響,望著地上的灰塵急速上升,呼嘯而至的風聲中,四面蛛網被攔腰扯斷,蜘蛛焦急地沿地縫裡鑽進去,回避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驟雨。

 門板彈開,被風刮得劈啪作響,木屋禁不起摧殘,晃蕩得搖搖欲墜。宋十九失手將神像跌落,李十一伸手要拉她,卻見那神像在地上滾了幾回,斷掉的蛇尾彈起來,砸出轟然倒塌的巨響。

 翻飛的發黑的經幡,震斷的枯朽的房梁,面色慘白手足無措的宋十九,還有自神像裡生出的一縷烏青的盛怒的精魂。

 那精魂凝成蛇尾的形狀,在宋十九眉心中狠狠一鞭,翻著令人作嘔的咆哮,而後便極快地消失不見。

 一切過於迅速,迅速得李十一尚未來得及吐出口中的話語——那不是白矖神像,那是螣蛇的供桌。

 眉心火辣辣的,宋十九怔怔地以手掌心抵著,腦子裡翻江倒海,甚至連眼白也翻不利索,她勉力定住心神,想要回頭找李十一,卻忽覺手腕一緊,天旋地轉之間撞入一個陌生而熟悉的懷抱。

 李十一將她推到地上,一手護住她的後腦杓,一手扶著她的肩膀,未給宋十九抬眼的機會,帶著涼氣的雙唇便覆上了宋十九的嘴角。

 她開始吻她,吻得急切又倉促,甚至來不及品嘗少女口脂的甜美,只是吮吸著她的下唇,在雜亂的呼吸間將溫軟的舌尖探進去,強勢又試探地勾挑她。

 宋十九瞪大眼,卻無法承受眼皮的重量,心似被千軍萬馬踐踏了,轟隆隆地吵得她耳朵生疼,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所有的一切都被面前這個女人掌控,她牢牢按住自己後脖的手掌,捏住自己肩膀的指頭,還有她帶著涼薄的香氣,引人遐想萬千,卻從未被人涉足過的嘴唇。

 她的嘴唇,時而冷漠,時而微翹,極少的時候才舍得將漂亮的牙齒露出來,連笑也是有所回避的。

 可她此刻在吻她,在索取也在付出,在給予,也在全盤接受。

 宋十九抬手攬住她,在心中花圃被淋得濕漉漉時結束了這個吻,她的臉紅得不像話,甚至想將雙手覆上去隔絕住熱氣,睫毛濕了一些,像帶著清甜的露珠。

 她的視線顫巍巍地晃了三下,才抬眸看向李十一,她望著她,嘴唇鮮潤得煞是好看,鼻翼亦翕動得小巧,可她的眼裡卻壓抑著令人心顫的恐懼和慌亂,她望著鮮花一樣的宋十九,喉頭輕輕一咽,曲手捏住顫抖的指根。

 她認真而絕望地同宋十九說:“記住了,若有需求,找我。”

 這是李十一頭一回作出無法做到的承諾,若果真中了招,所需的異性精元,她根本無能為力。可即便如此,她仍舊想試一試,想要抑製眼前人可能的欲望同墮落,她可以將自己的一切悉數給她,也可以以任何方式滿足她,只求換取一丁點兒不重蹈覆轍的機會。

 她抱住宋十九,將眼簾垂下來,隔絕住裡頭可疑的濕潤。

 作者有話說:

 《送僧之湖南》:惜別悲楊柳,相思寄杜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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