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給阿音下了一記猛藥,阿音醒來時才發現著了她的道。然而她不得不承認,兜兜轉轉李十一仍是最了解她的一個,若不是她將她嚇得落荒而逃,阿音恐怕還要許多年才能說出這一句話。
她枕在阿羅手臂上,說:“我不想喜歡李十一了。”
自小到大,她同李十一吵架的過程中,李十一通常不說話,任她歇斯底裡地發泄,她疼也不哄,哭也冷眼瞧著,待她罵痛快了,再以退為進地激一兩句。
許多時候,阿音自個兒就會覺得沒意思,哭哭啼啼的同怨婦似的,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而後她便會哼哼唧唧地給自己找台階,李十一便抿著嘴唇笑,領她去街口吃一碗胖肚薄皮的大餛飩。
她從未將對李十一的感情宣之於口過,因此這麽些年,她才頭一回用“沒意思”這三個字,來形容喜歡李十一這件事。
她猛然發覺,從前心裡揣著她時,總歸是不夠疼,溫水煮青蛙似的,一不留神煮禿嚕皮了,她還未覺得有什麽難捱,可李十一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將她的皮扒了骨頭抽了,同她說,你瞧瞧你成了什麽樣子。
喜歡得很不漂亮的樣子。
阿羅抬手,將她攬回懷裡,摸了摸她的頭髮,道:“那便不喜歡了。”
阿羅難得的溫存,阿音也懶得推拒,伸出指頭撓著她散落在胸前的發梢,眨兩下眼自言自語:“那我喜歡個誰呢?”
心裡頭藏著一個人太久了,久到若不裝著什麽東西,便不大能適應。
“我怎麽樣?”阿羅柔聲提議,言語仍舊很客氣。
阿音一頓,咬著嘴唇笑了,在她懷裡蹭了蹭,軟得同貓兒似的,話語卻回絕得毫無余地:“不成。”
阿羅也不惱,隻輕聲問她:“怎麽?”
阿音抬眼,越過她帶著桃香的兩腮,望著她垂眼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模樣,看了好一會,問她:“你一直便是這個相貌,年齡,身段?”
阿羅點頭:“是。”
阿音道:“這便是了,你總是個年輕姑娘,我卻要生老病死,如今是姊妹,再過幾年便是姑侄,再幾十年,我掉光了牙臉皺巴巴,咱們便成了祖孫了,還怎樣拉手說情話,眼裡出西施?”
阿羅張了張嘴,要說話,阿音又伸出一個指頭,偏臉問她:“待我死了,入泰山府做小鬼,你卻是閻羅大人,是也不是?”
“是。”
阿音一拍手:“得,又成君臣上下禁斷情了。”
伶牙俐齒,同傅無音似的,分明眼睛腫得似個桃兒,眯著繃著也要裝腔作勢地斜眼瞧人。阿羅鼻息一動,摟著她溫溫笑起來。
阿音偏臉看她,她同阿羅的交道實在不多,以至於她未好生端詳過她的笑容,她不大明白,為什麽從那鬼魅之地裡生出的笑容,能這樣乾淨柔情,軟糯得似葡萄上的白霜。
她自顧自默了一會子,同阿羅說:“咱們走罷。”
“去哪裡?”阿羅問。
“闖江湖。”離李十一遠遠兒的。
阿音見阿羅沉默,便勸她:“你身子骨弱,必定未好生闖蕩過江湖,我南來北往的,能替你張羅好些地道的吃食。而我……一時半刻也離不了你,我作你的書童,你的丫鬟,你的掃灑婆子,任怎麽差遣都成,你似帶著五錢一樣,帶著我,好不好?”
她極少這樣低聲下氣,令阿羅覺得自己似一根強韌的稻草。
她不置可否,自床上起來坐到妝台前,也不動作,隻穿過鏡子望著阿音。阿音上前去,問她:“做什麽?”
阿羅移了移臉,吩咐她:“梳頭。”
小丫頭。
行李不多,未至晌午便收拾完了,阿羅事先差五錢同十一十九同塗老么打過招呼,待下樓時,便見李十一立在門邊候著。
塗老么坐在門檻上,愁得很。
他最怕分道揚鑣,更不知怎的傻閻王就把精得跟猴兒似的阿音拐走了,他埋頭琢磨,見阿音同阿羅走到李十一面前。
阿音低著頭,脖子仍舊立得很囂張,眼神兒卻不大敢張揚了,貌似冷漠地觀察地上的塵土。
倒是阿羅同李十一交待了幾句,李十一雙手插在褲兜裡,精神不大好的模樣。
待同阿羅講完話,她忽然離開門框,提步走到阿音跟前,將兜裡的手拿出來,握著一個牛皮紙信封。
她沒有別的話,隻將信遞給阿音,好看的指頭捏著底端,支出去的頭部幅度極小地抖了抖,似在提醒人接過去。
阿音盯著那信,不想拿。
她忽然生出了倔強的委屈,還有一點子難以割舍的悵然,她透著克制的余光看李十一,眼下青青地腫著,說話時有難以忽略的鼻音。
她聽見李十一歎了口氣。
她抬眸望她一眼,將信接過來,攥在手裡,拉過阿羅往外走。
釘子似的鞋跟兒自院門口消失,塗老么扶著發麻的腿站起來,問李十一:“就走啦?”
“嗯。”
塗老么更愁了:“我方才琢磨了一件事兒。”
“咱們這公館,租了好些日子了,傻閻王一走,租金誰付?”
李十一轉頭,沉默地望著他。
黃包車叮鈴鈴地跑在乾道上,翻起地上的梧桐葉子,阿音自上車後便一言不發,捉著李十一給的信放在膝蓋上,小腿靠著硬邦邦的皮箱。
“瞧一瞧。”阿羅搭著二郎腿,對她說。
她不會什麽拐彎抹角地勸慰,慣常隻用三兩個字,偏偏每回都能落到阿音心裡。
阿音一面拆一面道:“也是,瞧了便好扔了,省得讓姑奶奶拿一路,手疼。”
她面上拋著不屑一顧的表情,甚至妖妖嬌嬌地朝阿羅笑了笑,卻在轉回頭展開信箋的一瞬怔住。
阿羅聽見一個極其克制的抽氣聲,而後“啪嗒”一響,眼淚珠子叛逃似的地自阿音眼眶裡滾下來,雨打芭蕉暈在紙張上。
阿音連眼淚也顧不上擦,隻咒罵了一句:“她大爺……”
那上頭有小姑娘狗爬似的字跡,寫得又大又囂張——我阿音欠李十一壹仟叁佰柒拾陸桶水。
溫熱的淚花裡有個扎頭繩的姑娘趴在床上寫字,同立在一旁的人商量:“昨兒的兩桶,加上了,是不是?”
“是。”纖長的李十一靠在床邊,無意識地摩挲手上的繭子。
阿音簽下字,笑得顛倒黑白:“你可是有大福氣了。”
她懶怠得很,有成千上萬個借口誆李十一替她打水砍柴,她那時信口胡謅,說一桶水換一個願望,往後等她發達了,請李十一來討,什麽花雕酒荷葉雞,想吃多少吃多少。
幾年零零散散積攢下來,竟這樣多,她怕自己家當全給輸掉,還偷工減料地省了五六百桶。
阿音回過神來,見歪歪扭扭的字跡下面,有娟秀的兩個字,墨跡有些年頭了,不是最近添上去的。
是李十一的筆跡。
她在底下書了兩個小字:安好。
她以一千三百七十六個願望,換阿音安好。
如今她要走,也沒什麽別的話贈她,也隻這兩個字罷了。
阿音想伸手將信揉了,五指張開愣是舍不得合攏,於是捧著信紙哭得一塌糊塗。
阿羅唬了一跳,忙問她怎麽了。
阿音哭喪著臉,咬緊牙根,仿佛咬的是李十一的肉:“殺千刀的,姑奶奶我……走不成了。”
阿羅靜靜望著她,未幾將嘴角一提,想要令車夫轉頭。
阿音拽住她的袖子,抹一把臉,抽抽搭搭說:“別。”
“玩幾日再回去。”她哽咽道。
一遊玩便是小半個月,阿音領著阿羅在周遭玩了個遍,烏篷船搖的江南水鄉,千山墜落的湖心島嶼,捏腔轉調的蘇州評彈,同秦淮絕豔的琵琶小調。阿音再邁入院門時胖了一小圈兒,蓮藕似的胳膊被金線勾的袖口箍著,倒更顯出旖旎的風韻。
阿羅的臉仿佛被曬得適應了些,不似從前那樣蒼白,隱隱約約有了些粉色。
二人進院子時塗老么剛買了一隻老母雞,正掙脫了繩索在院子裡亂竄,見著來人,他停下捉雞的動作,甚是詫異地驚呼一聲,笑得見牙不見眼:“嘿,回來啦!”
若說沒心沒肺的好友,通常是令人煩惱的,可也有他獨特的功用,好比塗老么這一聲“回來了”,不見外得好似阿音僅僅是出門遛了一個彎兒。
阿音瞥他一眼,動動脖子算打過招呼,再抬頭時李十一拿著擰好的麻繩出來,另一手濕噠噠的,剛剛洗過,滴著晶瑩的水珠子。
她望著阿音,抿唇淡淡一笑,也是說:“回來了。”
所有阿音預想過的尷尬和嫌隙在這三個字裡煙消雲散,李十一頭一回給她搬了台階,配上手上的水珠子和麻繩,將話熨得更加日常,一家人似的。
阿羅偏頭,令五錢將李十一手上的麻繩接過來,代替塗老么捉雞,自個兒則走到牆根處不近不遠地望著,時不時指導一兩聲。
阿音將不大牢靠的腳後跟頂了頂,蓄了些力似的,慢悠悠地走到李十一跟前:“不回來,誰幫你收屍?”
“老,弱,病,殘?”她瞪著靠過來的塗老么,這回四個字全是他。
“嘿。”塗老么將關心的話咽回去,白她一眼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阿音右手拿著李十一給的信,在左手手心裡拍三兩下,氣焰囂張:“怎麽,討債?”
李十一抬抬眉毛,不點頭也不搖頭。
阿音冷哼一聲,將信紙塞她手裡,道:“幾桶水便想清算了?姑奶奶同你說,一萬個不能夠。”
“任如何算,也是你欠我的多。”她倒豎著柳葉眉,“我想明白了,我總是要你欠著我,這輩子欠,下輩子還欠,你兒子姑娘孫子孫女往下數一百八十代,世世代代都得欠著我。”
她妖妖嬌嬌地努了努嘴:“這我才舒坦。”
李十一眼裡隱隱掛著笑,說:“是。”
阿音望著她的笑容,忽然生出了一種奇妙的錯覺,好似見著了從前那個對她百依百順的李十一。她愛了一整個青春年少的姑娘,以殘忍而溫和的方式同她說,只能夠將姊妹的位置留給她,但是,永永遠遠地留給她。
她低頭摸了摸心裡的小阿音,對她說,咱們就此別過了,山高水長,後會無期。
乍然陷入無話可說的沉默,最終還是阿音記起了緊要的,同李十一說:“那騰蛇,你是不必再找了,我有方子。”
李十一蹙眉:“什麽方子?”
阿音朝不遠處的阿羅偷看一眼,小聲道:“她,是個爺們兒。”
她不曉得如何解釋,也有些開不了口,隻用慣常神神叨叨的胡話,來遮掩些尷尬。
李十一訝異地抻了抻眉頭,卻三兩下明白了阿音的意思,想了想,隻問她:“管用麽?”
阿音有些別扭,將眼神移開:“湊合。”
李十一唇邊的笑十分清淡,一晃眼便不見了,蹙著眉頭仿佛是真心實意的關懷:“夠用麽?”
阿音“嘶”一聲,這話頗為耳熟,自李十一口裡說出來,卻又是另一番風味。
她不大好回答,卻聽塗老么自身後幽幽發話:“若我沒想錯,你同那傻閻王睡了。”
阿音回頭,猛不丁嚇一跳,塗老么的臉色黑得同鍋底似的,瞧著她的眼神很複雜。
見阿音默認,塗老么叫起來:“你可真是活膩歪了,你他媽!睡閻王!”
他顛三倒四,過了電似的難以置信,繞著阿音又問:“你還活著嗎?”
“你多半已經死了。”
“還會摸骨不會?摸摸你自個兒罷。”
阿音撩個白眼,不想搭理他,要越過李十一往裡頭走,才剛提步,卻聽李十一沉吟道:“螣蛇……卻是不能不找了。”
她轉頭,若有所思地望著二樓的房間,裡頭是許久未現身的宋十九。
李十一耷拉著眼皮子,眸色冷得不同尋常:“這梁子,結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