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宋十九時,阿音同阿羅才明白了李十一的意思。
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阿音頗有耐心地敲了好久才開門,眼前的模樣令人心驚。她仿佛又成熟了些,尾部上勾的杏眼,根根分明的睫毛,懸膽似的鼻子,同一張不上不下的嘴唇。
令人心驚的卻不是她風華大盛的相貌,而是她瘦弱同蒼白的肢體,突出的顴骨消退了原本的軟糯,鎖骨中央狠狠掖進去,一雙把著門的手細細長長,手腕同拇指連接的地方瘦出了明顯的窩。
她將自己清減的身體擱在寬大的睡袍裡,一頭齊腰的長發披散下來,形同鬼魅一樣站在逆光的陰影裡。
更陌生的是她的神情,渾渾噩噩的眼珠子,毫無光彩地在幾人面上一撩,在李十一處頓了頓,又極快地低下去,手推了一把門,轉頭往床上走。
她沒有同諸人打招呼的心思,甚至連對李十一也失了興致,安靜地背對著臥到床上,手放在腮邊。
阿音看一眼李十一,見她將嘴抿起來,下巴往前一動,又收回去。
她在難過。
阿音提步走進去,屋子裡是久未通風的陰乾味,她略微抵了抵鼻頭,三兩步上前將窗簾拉開,又緊著開了窗,“唰”一聲陽光傾瀉而入,貪婪又霸道地驅趕陰暗,屋內的人不適應地扇了扇睫毛,唯獨李十一立在正中,視線從未自宋十九身上離開過。
阿音快步至床邊,手搭在宋十九陷下去的腰窩上,摸一把全是骨頭,心疼得不大敢再用力,隻抬頭問旁人:“究竟怎的一回事?”
既阿音知曉了緣由,李十一也不瞞她:“我同她去佘山找白矖神像,她不當心動了螣蛇的供桌,被蛇尾鞭中眉心。”
經歷如此相似,令阿音恍若隔世地怔了怔,壓著宋十九的手略略蜷縮,成了拳頭硌在上面,靜默一會子才道:“那……”
余下的話她有些說不出口。
李十一搖頭:“她的症狀不同。”
塗老么接口:“不愛言語了,也竟不睡覺,夜裡在樓裡晃蕩,同鬼似的。”
“最奇的是,飯菜也不大吃了,吃兩口嘔三口,吐得搜腸刮肚的。”他用了個成語,老人家似的歎著氣,“瞅瞅瘦成這模樣,臉都尖得同錐子似的,我一早起來買了雞,同十一商量燉個湯補補,正巧你們進了門兒。”
“十九。”阿音俯下身去,摸著她的脊背輕輕喊她。
宋十九耳廓一動,緩慢地轉頭望著她,眼裡仍舊沒有光,看了一會子,才出聲:“阿音。”
她的嗓子似初生的幼羊,弱弱的,顫巍巍的,仿佛若未及時納入耳朵裡,便要追著風去了。
李十一望著她,下頜骨稍是一突。
阿音緊蹙著眉頭,將手覆在她臉上,上下摩挲兩把,正要勸慰她,肩上卻搭了一隻輕柔的手,她回頭,聽阿羅輕聲道:“出去罷。”
門又掩上,幾人次第下樓,阿羅走在李十一身邊,低低道:“不是螣蛇。”
李十一側臉,聽她又道:“螣蛇性子乖張,從未聽說過會引人如此沉鬱。”
“那是怎了?”最前頭的塗老么轉臉問。
阿羅也不明白,忖了忖,意味深長地望著李十一:“會不會……是遇了負心人。”
“傷情了。”
“負心人”三個字扎耳得很,刺得諸人的腳步停了下來,塗老么大氣兒不敢出地看李十一,阿音絹子捂著嘴低嗽一聲。
李十一斜眼望著阿羅,同她對視。
阿羅先撤了兵,嘴角柔弱地抿著笑,素手扶住欄杆,步履纖纖下了樓。
“對號入座”這四個字,總帶著些不打自招的心虛,時常令人心情大好。
至晌午,燉好的雞湯以最濃鬱的香氣包裹了整個餐廳,油沫子厚厚地浮在上頭,將高湯的鮮美守護得十分好。塗老么捧著碗筷上去招呼宋十九,幾人圍著桌子候了一會,才見她腳步虛浮地下了樓,換了一身月白的旗袍。
她的長發以一根木簪挽了,分明不施粉黛,卻有了“淡極始知花更豔”的觀感,襯得她的眉目明豔動人,不可方物。
李十一偏頭瞧她一眼,仍舊固執地覺得螣蛇發生了些許作用。
那作用細微而聰慧,只是將她封存已久的女人味蒸出來,與原先的稚嫩打著架,隱隱要佔據上風。
又或者,將她催熟的並不是螣蛇,而是她眉間若有似無的愁緒,和舉手投足間不再毫無保留的回避感。
譬如說,她垂著眼睫毛,一眼都未看李十一。
李十一將碗擱到她面前,她匆匆掃一眼。李十一將筷子遞給她,刻意捏著了中間的部分,她卻頓了頓捉住遠遠的底端,將竹筷抽了過去。
“多謝。”她聲如蚊蠅地說。
不解和疏遠交替,令李十一五味雜陳,胸腔澀澀地動了動。
塗老么扒著飯,眼睛不甘心地支棱著,恨不得生在她二人身上。
阿音顧著宋十九,未留意阿羅將一塊雞肉夾到她碗裡,也隻本能地跟了一句“多謝”。阿羅柔意萬千地望了她一眼,又將雞肉夾了回來。
自己吃。
阿音詫異地望著她,望著她細嚼慢咽的腮幫子,斂起眉頭。
忽然想明白了什麽,她低頭抿嘴莞爾一笑。
食不言寢不語,幾人甚是清淨地用完了飯,塗老么自告奮勇收拾碗筷,阿音見宋十九這回沒吐,好歹擱下一點心,說舟車勞頓乏得很,便上樓歇息。
公館陷入午睡的安謐,李十一在枕頭上靠了靠,橫豎睡不著,到小花園裡閑逛,她瞧了一會子塗老么未收拾乾淨的雞毛,又悠了三兩下秋千,在咯吱咯吱的聲響中停下來,右腳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踢石子。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在花園裡見著的跳舞的姑娘,月色紗絹似的流光淌在她的身上,將她包裹得熠熠生輝,她卻渾然未覺,從不曉得自己曾將如此美好的背影烙在了窗邊人高高在上的眼睛裡。
李十一抬眼往二樓看,宋十九的房間一片漆黑,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再不給人窺探的機會。
失落來得倉促,令李十一沒了賞花的心思,埋頭往回走,正走到大門處,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要外出的宋十九。
她穿著平底鞋,頭頂只夠到李十一的鼻間,見著她稍是愣了愣,而後便迅速地低下頭去,後退一小步讓了路。
憋了幾日的火便在她細小的動作裡“噌”地生了出來,面無表情大概是李十一生氣等級最高的一樣,此刻她便這樣望著她,微微偏著頭,連眉頭也未皺一下。
宋十九抬頭看她,將蒼白的小臉自下而上地放置到李十一的視線中,李十一幅度微小地搖了搖頭,眼裡壓抑的涼意一瞬間成了柔化的探究,緩慢又不容拒絕地回敬至宋十九的雙眼。
她的目光令宋十九的兩腮起了一層難以招架的小栗子,她動了動嘴唇,仿佛想要說什麽,最終埋下頭,作了一個想出去的動作。
李十一卻沒讓。
她立在中央,靜靜看了宋十九五六秒,直看得她抽了抽鼻子,才將腿一撤,靠到門邊,望著她走出去。
再回頭時猝然撞進阿音的眼裡,阿音靠著欄杆望著她,身段同白瓷花瓶似的凹凸有致。
接到她的眼神時,阿音才驟然明白了一些東西,原來從前瞧見的李十一對宋十九的感情,竟是李十一克制同遮掩過的,只是偶然才輕飄飄地浮上來,仿佛沒有什麽重量。
乍然瞧見她來不及回收的無措和悵然,才令人遽然察覺這份克制的存在。
她對李十一沙漏一樣流逝的怨懟似塌方似的急速少了一大塊。一方面,無論如何,她十分感激李十一曾有意無意地在乎過她的感受;而另一方面,她明白了感情這玩意著實混蛋,有人折磨你,便有人或直接或間接地折磨她,無人能全身而退,也無人能永遠立在雲端,享受旁人愛意的照拂。
她實在不應將李十一判定為加害者。
於是她施施然挪了挪步子,對李十一道:“她的狀況實在不尋常,想必是有緣故。你暫且上樓歇著,待晚些時候,我替你問問。”
李十一頓了頓,同她說:“多謝。”
阿音笑了笑,轉身往樓上走。
原來有一日李十一也會因旁人對她道一聲多謝,原來有一日,她也能坦然受了這聲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