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不安的夜露自枝頭滴下三滴,睡魚的擺子搖晃五回,宋十九走了七步,同李十一只剩半個影子的距離,卻仍未聽到她的否認。
她的全盤托付,滿心喜歡,她的青梅,她的竹馬,她所有擁吻山河的肖想,和她所有步履蹣跚的回憶,此刻站在涼如珠翠的夜幕裡,沒有底氣否認自己在防備她。
宋十九目不轉睛地望著李十一,眼皮子一跳,又是一跳。她終於明白,從前看著她時,那種廣袤無垠的空曠感究竟是什麽,是因為她同李十一都活得太久了,一旦那些紛至遝來的回憶填滿思緒,自己同她這數月來的相處和喜歡便被拉得十分薄弱,像一塊愈抻愈長的面皮,她能清楚地看見中央部分漸漸透明,不大均勻地繃著不堪一擊的纖維,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往兩邊拉的手。
什麽叫無力感,恐懼而不得不恐懼,這便是無力感。
她低下頭,又抬起來,同眼光一齊撲到李十一面上的是一道凌厲的疾風,耳邊響起鳥翅驚惶的撲棱聲,同阿音急促的驚呼聲,李十一落了落睫毛,宋十九張開的右手停在她鼻尖前方一寸處。
手心裡是遊動的殺氣,在她修長白嫩的指頭間橫衝直撞,仿佛隻消她輕輕合攏五指,便能將如今尚未覺醒的眼前人捏個粉碎,李十一卻隻清淡地抿了抿嘴,眼神透過指縫的微光,溫柔地對上呼吸一起一伏的宋十九。
狌狌縮著下巴將捂眼的手挪開,見九大人偏了偏臉,將眼光一寸寸下移,最後停在李十一垂下的左手邊。
那隻手仍舊風輕雲淡地架著一杆銅煙管兒,手腕蓄著力,將阿羅探出的右手硬生生擋住。
可究竟是晚了一些。一柄傘在宋十九頭頂旋開,如曇花徐徐綻放的冠冕。
宋十九抬頭望著本該在阿羅手裡的提燈,傘下清輝落得好看極了,似飛舞的流螢,落在她深黑的瞳孔裡,為她點上漂亮的燈盞。
燈入人眼,命絕黃泉。原來這便是提燈。
她靜靜地看著,而後將手收回來,落寞地抿了抿唇角,隨即轉頭離開。
阿音動了動鞋跟兒,想要上去追她,卻見李十一垂眼望著地面,胸腔空了一塊似的一縮。
李十一太了解宋十九,她是個有著七巧玲瓏心的伶俐姑娘,若是她舍不得自己,轉身時便會稍稍停頓半個側臉,睫毛欲拒還迎地一顛,將追逐的余地留給李十一。可這一回她沒有。
方才李十一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未捕捉到一秒鍾的遲疑。
那便意味著,她不想要李十一追上去。
李十一歎一口氣,食指一勾將煙管旋回來,握在手心裡,而後看一眼提燈,再將眸子對上阿羅。
阿羅揚手將提燈收回來,勾著脖頸細細捋著傘邊兒,捋了幾下,她才開口,低聲說:“我不該出手,可是……”
“我因她失去過你一回。”
她從未告訴過李十一自己是如何懷揣著希望找了她一回又一回,甚至連這句話也未染上多余的情緒,平鋪直敘得仿佛在說今日的天氣格外好。
李十一卻驀地想起阿羅那日久候阿音,無助至極時,縮在椅子裡叫的那一聲阿蘅。
李十一默了默,正要啟唇,卻聽周圍一個鶯啼似的女聲響起來:“才不是因為大人!”
聲音空靈得不似人間,仿佛自波紋裡蕩出來的。眾人一愣,環顧一周卻未見人影,只見狌狌炯炯有神地盯著平靜的湖面。
於是幾人將目光聚焦在岸邊,不多時果然有漣漪泛起,一條巴掌大的魚兒自湖水裡一跳,又極快地鑽回去。
那魚渾身金黃,頭部發紅,身子鼓囊囊的,似一個小巧精致的繡球兒。
“橫公魚?”阿羅奇道。
橫公魚李十一在《神異經》裡讀過,鍾山異獸,長在冰川之中,魚鱗堅硬無比,刀槍不入。白日為魚身,夜晚可化人形,平生最懼烏梅,若以烏梅入水煮之,頃刻便化。
橫公魚聽得閻羅大人喚它,又蹦躂兩下,打了個擺子算招呼過了,隨即沉入水內咕嚕嚕吐著泡。水泡愈來愈小,未幾便消失不見。又等了再十余秒,臨近岸邊的水面上無風起了小浪,而後聚集一層薄薄的山霧,水意飄散開來,潛入眾人的呼吸和毛孔中,似做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美夢。
霧裡點了幾盞明明滅滅的燈,在水面上一起一伏,緩慢遊移,近了些,再近些,才瞧見了那燈盞周遭凹凸不平的皮膚。
那哪裡是什麽燈盞,分明是幾條團聚的鱷魚,睜著銅鈴大的眼,幽森森地望著岸邊。
駭人的光亮中,湖面淺淺蕩起來,自水裡走出一位赤身裸體的姑娘,漆黑的長發裹住妙曼的身體,似攜了幾條長長的海藻,她撥開水霧,濕漉漉地站著,竟半點不哆嗦。
倒是阿音替她打了個哆嗦。
一時幾人相顧無言,阿音到底反應快,三兩步上前,背身隔絕住阿羅的視線,又抬手將自己的大衣解了,上前裹住她,一面將扣子扣嚴實了,一面問她:“方才是你出的聲兒?”
阿羅任她一襲動作做完,回到自己身邊,才將自己的鬥篷拆下來,給阿音披上。
橫公魚被阿音的衣裳捆得嚴嚴實實,好容易才掙扎著將手伸進袖子裡,一面穿一面說:“是,我是阿魚。”
脆生生的小姑娘,說話時搖頭晃腦的,兩根頭髮耷拉下來,似長長的魚須。
她是因九大人回歸,感知氣息的波動才遊來的,一來卻發現令蘅同閻浮提在此處,嚇得不敢吱聲,眼瞧著閻浮提口口聲聲怨九大人,這才忍不住開了口。
“當年那樁公案,我再清楚不過。”
她盤腿在湖邊坐下,伸手拍了拍最近的一隻鱷魚腦袋,仿佛拍了個驚堂木,要將那評書細細說來。
李十一看一眼宋十九消失的方向,按捺住隱隱不安的思緒,決意理智先行,先聽原由。
阿魚長得稚嫩,說話倒是十分老道,三言兩語便將泰山府朱厭一事講了明白,李十一睜了睜眼,腦中不自覺地勾勒出一派囂張的宋十九,束起的長發在腦後晃啊晃,交叉的腳尖兒也晃啊晃,李十一的眉尾好似也不動聲色地晃了晃。
她的面色終於在橫公魚講到“色誘”時有了破綻,阿音怔怔地放下握著絹子的手,阿羅亦怔怔地在提燈上將食指一扣。
阿魚道:“那日大人決意色誘,我唯恐自個兒的主意出了岔子,便暗暗潛伏在宅子的池塘裡,以防生亂。”
“生亂?”阿音插嘴。
阿魚點頭:“咱們大人,有個短處。喝多了便輕狂,一輕狂便忘。”
阿音“嘶”一聲,卻聽得耳旁幾不可聞的一聲“嗯”。
“嗯?”阿音同阿羅轉頭,狐疑地望著李十一若有所思的臉。
李十一回過神來,瞥二人一眼,忽然問阿魚:“你怎知?”
阿魚正色道:“鍾山人盡皆知,說是大人還是奶龍時,飲多了瓊漿玉露,拽著雨大人的袖子喊娘。”
原是這個輕狂,阿音甩了甩絹子,暗咳嗽兩聲,對阿魚點頭:“你繼續說。”
“哪成想,果真是出了岔子。”阿魚又拍一把鱷魚頭,“那令蘅……大人飲過酒,卻皺眉說一聲不對,疑心九大人做手腳,二人言語不合,又打了起來。”
“兩位大人昏昏沉沉,打一招停一招,直追到了奈何橋邊,九大人一個踉蹌要跌倒,令蘅大人伸手拉了一把,卻見九大人慌亂中兩手一推,不當心把令蘅大人推入了輪回道。”
“九大人推令蘅大人時,手上正捏著時辰訣,於是乎活生生將令蘅大人順著輪回道往前推了數十年。而後大人重心不穩,自個兒也栽了下去。”
“那是……”
“一九二四年,冬。”
“大人在泰山府住的第十二年。”
眾人沉默,李十一腦中的記憶走馬燈一樣倒放,自坐在書桌上勾著高跟鞋的笑,至院兒裡牽著裙擺笨拙學的第一支舞,到山神廟前吹的第一曲橫笛,最終落到開棺後嬰孩打的第一個小小的嗝。
原來如此。
她將自己的雙臂圈住,好似圈住了所有纏纏繞繞的緣分,上下撫了撫,才又抬頭問橫公魚:“那生情露乃生情之用,怎會令人渾渾噩噩,記憶盡失?”
橫公魚也不解,頭搖得同撥浪鼓似的,李十一正思索,卻聽旁邊遲疑的一句:“是我。”
阿羅茫然地睜著眼,連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她咽了咽喉頭,輕柔卻艱難地將情由空缺的一塊補充完整。
“那時燭九陰在泰山府住得過久,又三五時找阿蘅打架,我便與五錢商議,如何能送走她。”
“五錢替我在孟婆處要了孟婆湯,說誘她喝下,待她前塵盡忘時,再將她哄走。”她頓了頓,添一句,“為保萬無一失,還特意要了最濃稠的老湯底。”
她頗有些說不下去,臉色白得近乎透明,尷尷尬尬地瞧了李十一一眼,才又道:“那日我見她坐在茶肆,對著桌上一瓶新買的花露,左瞧右瞧十分喜歡的模樣。便於阿蘅經過,她趴欄杆上瞧的時候,差人去將那花露換了。”
“換作了……”
“孟婆湯。”
作者有話說:
橫公魚出自《神異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