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李十一自宋十九睜眼的動作裡發現了她的不同,往常她睜眼似拽簾子,將薄薄的遮擋物“唰”一下拉開,含羞帶笑的眼神便跳了出來,鶯啼似的,怎怎呼呼地期盼你看她。而此刻她像是用一雙手推門,垂下的睫毛是整理袖口的準備,落在地面的眼神是她叩開的門縫,最後她才將一扇門洞開,眼神完完整整地對上眼前的人。
自如,慵懶,還有沉睡乍醒時不自覺帶上的被冒犯。
她靜靜地將眼神自周遭一一掃過,最後在李十一身上停下。
未語先是笑,她啞聲說:“十一。”
萬家燈火在她這兩個字落下時重燃,李十一乍停而複蘇的心臟也一樣。
她站起來,聘聘婷婷的一彎依樹而立的白蛇,白蛇慢吞吞朝李十一走過去,無名指同中指一折,將手心的字掖進掌紋裡。
才走了幾步,她又停下,忽然皺起了眉頭,眸光在阿羅拎著的提燈上一掃,偏頭問李十一:“狌狌不難製服,也並不凶險,你一早知道,是不是?”
她閃著眼波,露出了一點眼熟的天真。
李十一道:“我查閱了幾日典籍,曉得它的習性。”
“那麽,”宋十九低頭,又抬起來,“她手裡捏緊的提燈,和你為動武戴的手套,不是因為它。”
她擁著湖水的漣漪,靜靜望著李十一:“是因為我。”
我叫燭九陰。
——鍾山之神,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掌春秋,司時辰。
鍾山大極了,我也大極了,我時常以原形之身,躺在起伏的山脈上,寂遙遙地望著人間。
我呼出的氣息是鍾山的雲朵,夢囈的唾液是凝聚的湖泊,我閉眼,鍾山便陷入黑暗,睜眼又是一個白天。
我在這萬獸聚集的山頭沉睡了許多年,後來,我化作人形,下山入凡塵。
我聽了唐宋的說書,吃了元明的陳酒,走過五胡亂華時的白骨坑,坐過阿房宮最高的簷牙。
我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拿捏過形形色色的欲望。
一九一二年,隆裕太后遜位詔書見報的那日,我入了泰山府。
緣故是因我接到雨師妾的信,說朱厭被泰山府判轉世為家豬。
朱厭是頂乖巧的一隻異獸,白首赤足,肖似猿猴,自小便長在鍾山裡,只是略皮了些,好去人間的林子裡玩耍。
乾隆年間我便失了它的蹤跡,據聞是被人誅殺魂歸泰山,因著活得過久,前塵紛雜,細審一二百年,這才結了案。
泰山府冷清得很,連茶肆也開得有一日沒一日,偏偏按著《清明上河圖》的模樣修葺了汴河兩岸的街道,密集的商鋪關了一半,橋上的鴉雀打著盹兒,棗紅馬同老黃牛百無聊賴地對望寒暄,穿了龍袍也偷不來半點汴梁大道的車水馬龍繁花似錦。
倆字兒:做作。
比這假市集更做作的是橋上走來的人,她青天白日地拎著一盞玻璃罩的長明燈,落雪似的交領長裙自石階上拂過,烏發梳了個家常的發髻,頸邊一粒朱砂似的紅痣。
這便是令蘅。
這便是天上地下拿腔作調頭一位的妖女令蘅。
我坐在茶肆邊上,往後一躺,拎著膝蓋將腿擺到桌上,交叉著晃了晃。這個動作是我自爺們兒身上習來的,唬一唬鬼應很是夠用。
那時我嫌棄韃子的衣裳難看,正穿著一身晚唐時絳紅色的公子服,頭髮松松束了一半,我瞧著她略帶詫異的神色,心知她將我當作了登徒子。
其實我來尋她,還為著一樁公案。
聽聞三百年前府君令蘅眼饞地藏王的諦聽,想要尋一小寵,天上地下挑了一遍,隻說燭龍尚可。
尚、可。
我壓下心頭火,隻一事歸一事,同她細細辯了一回朱厭的去路。
她生得面目可憎,講話倒是很動聽,你可曾聽過雪化時窸窸窣窣砸在心上的聲音,便是那一種。
她同我說,朱厭乃凶獸,主兵燹,見則有兵,有興戰之過,應淪為牲畜,任人宰割三世。
我答生來如此,何過之有,凡人生要吃喝,食雞捕兔,難道也是罪過麽?
她又道,朱厭令帝王生征戰之心,帝辛東征,玄宗西伐,蒙古國無度拓疆,硝煙紛飛,民不聊生。
我笑問,帝王本心,怎能歸罪外物,若皆是朱厭攛掇之過,守成之主是為何?懷柔之主又為何?
康熙年後,朱厭伏誅,再無征戰,如今又是怎樣的光景呢?外敵難禦,百年恥辱,內有割據,四分五裂,又該是誰之過?
她顯見說不過我,隻淡淡道,旁人有因,朱厭未必無過,判令已下,無需再言。
說話時她蹙了蹙眉頭,像是疲乏得很了,越過我便要往去處去。
我伸手攔她,這便與她動了手。
我與她自黎明打到黃昏,又從黃昏打到黎明,打得地上經過的遊魂皆抬頭往上看,打得那喚作閻浮提的丫頭要調魂策軍,令蘅卻提著燈往後一退,道:不必。
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