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想上了那麽三兩日,其實倒不必想上三兩日。但松鼠得了一顆腦袋大的栗子,必定要抱在懷裡揣兩日,燭龍得了一顆蓄謀已久的糖,便要窩在笑裡存兩日。
她想起第一回 同李十一的情事,她被對方反反覆複疊的巾帕擊中,被精心準備這個四個字擊中。
如今她被令蘅的“不必”擊中。
原來不是“旁人不必插手”,而是“我不必同你打那樣久”。
其實她還有許多未想明白的地方,好比說令蘅是在天上地下挑小寵時瞧上了她,還是在泰山府初見時瞧上了她,又或者是在交手時瞧上了她。但她願意將令蘅的心思想得長一些,再長一些。
她又想,是不是令蘅早看中了她,卻沉住氣等了兩三百年,將朱厭一事編成一個小小的圈套,只等冒冒失失的她闖上門呢?
阿音說得對,伴侶之間,偶然猜心,也算得上情趣。
再呆了一日,便踏上歸途,宋十九李十一並塗老么春萍同何家村的人道別,三叔的身子損耗已久,仍是虛,杵著拐杖送別靠著牆根兒,嬸娘捉著袖子揩眼淚,揀了好幾把尚算油亮的菜,原本還捉了一隻雞,可餓了好些時日,蔫兒了吧唧的,恐在路上便死了,帶著不便,便隻掏了幾個雞蛋,煮熟了,用洗乾淨的布包著,塞進塗老么的包袱裡。
“姑娘。”道別的話說不出來,她隻喊了這一句。
她知道十九不是尋常人,也心知這疫情去除同她有乾系,但她沒見識,怕話說不好,因此隻將她的手捏著,搓了搓。
宋十九抬頭看她,嬸娘近來是哭得厲害,眼皮子都松松垮垮疊了好幾層,她看著她,總覺得面目模糊,心裡頭惴了一秒。
“十九姐姐。”小豆丁靠著嬸娘,腰上仍舊纏著過時的“爆竹”,手裡時輕時重地繞著線,扯一下,再扯一下。
這是他唯一的玩具,也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覺得自己是個小小的英雄,沒有人曉得他拖著爆竹跑了一戶又一戶,跑到精疲力盡,才將這疫獸嚇了回去。
不過英雄是不必講出來的。他永遠都不說。
宋十九同他們說了幾句話,便拉著李十一往村口走去,這日霧很大,山上的雪仍舊未消,地上走起來咯吱咯吱的,好在有陽光自雪山後晃出來,晃得宋十九眯起了雙眼。
她心有所感地回頭一望,墨瓦白牆的村落,仍舊好看得同水墨畫似的,灰撲撲的村民沉默地擠在一處,襖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們沒什麽大精神,隻抻了抻脖子,大半的同十九沒什麽交情,也全當瞧個熱鬧。
有零星幾個婦人牽著孩子轉頭,要往炊煙生處去。
小豆丁跑了幾步,又停下來,身後劈裡啪啦的一陣響。
宋十九轉回頭,依偎在李十一的肩膀,手裡牽著小小的春萍。
這一切都是一個規規矩矩的道別,令人挑不出錯來。
第二日歇在臨近的村落,第三日中午,才覺著了些城鎮的熱鬧,陸續有趕集回來的牛車。一路兼程甚是辛苦,幾人遠遠兒地望見一個簡陋的茶攤兒,便上前歇歇腳。
茶攤兒稀稀拉拉的沒幾個人,老板仿佛是退下來的鄉兵,額頭上半碗長的刀疤,上來添了茶,又同鄰桌的幾位爺們兒說閑話。
塗老么端一碗茶湯,咕嚕喝了幾口,聽鄰座言語上海的學生運動,便過去偷耳聽了幾句。右手方的瘦猴兒消息靈通,任誰說話也能搭兩句腔。
他遞給塗老么兩個胡豆,問他:“兄弟打哪兒來?”
“原本是北京城的,現下世道亂,隨處落腳唄。”塗老么後牙咬著胡豆,“剛從何家村過來。”
“何家村?”瘦猴兒變了臉色。
李十一右眉一動,朝那頭側了側臉。
“啊,”塗老么瞧他臉色,笑了,“嗨,瘟疫唄,早好了。”
他想吹噓個兩回,想想又住了嘴,雖說李十一沒應承什麽,但他自比阿羅身邊的五錢,高人不多話,多話不高人。
他於是悠著腦袋晃了晃大腿,又專心致志剝起胡豆。
卻見那瘦猴兒神色複雜,乾乾笑一聲:“您也是命大。”
塗老么抬臉,聽出不對來:“怎麽說?”
“還不知道呐?”瘦猴兒與同伴遞個顏色,將筷頭在桌面懟了懟,嘴撇下來,拉得似哭喪,“前兩日雪崩,全死了。”
他揚了揚下巴,挑著眉頭,像在激他後怕:“整個村子。”
對面的胖哥果然後怕了,並且怕得有些厲害,眼皮子同臉蛋子都抖起來,嘴皮白得同牆膩子似的,愣愣轉頭望著宋十九。
宋十九越過塗老么望著他身後,呼吸緩慢而平整,拇指指甲摳著筷子,不大用力,像在撓癢癢。
春萍嚇得沒了話,倉皇的雙眼在宋十九同李十一雙邊來回轉,李十一卻隻抿了抿嘴唇,歎一口氣,問宋十九:“花生,還吃麽?”
宋十九回過神來,喉頭連接咽了兩三下,耳後的絨毛火辣辣地立起來,她極力平複心情,感到胸腔都酸得發脹,眉目倒是忍住了,只有一丁點不明顯的淚花子。
她伸出筷子,有些抖,又放下了,然後抬頭看李十一。
李十一坐在身邊,以看大人的目光看著她。
宋十九低下頭,想了想,問她:“你早便知道,是不是?”
“是。”李十一點頭。
命數如此,不是瘟疫,也會是別的。
“什麽時候知道的?”
“從我知道阿羅愛極了阿音,卻未插手她的生死的時候。”李十一坦然。
她又歎一口氣:“我同你說過。”
生死有序,勿亂時辰。
“可是,”宋十九閃著眼波望向她,“你仍舊由著我的性子,助我除疫,險些喪命。”
她說不清此刻震蕩在她心裡的回響是什麽,總之又是酸又是澀,卻又是教化,又是馴服。
她感到李十一以目光撫了撫她的臉頰,同她說:“許多事情,我們不見得一開始便明白。也有許多事情,一開始便知是無用功。”
她頓了頓,輕輕說:“我願意陪你做無用功。”
只要你最終懂得,最終了解,那麽便不算一無所獲。
李十一最後的眼神落到春萍身上,睫毛輕輕地扇了扇,然後垂下了眼簾。
夜裡歇在臨近的小鎮上,鎮極小,客棧也破,木質小樓裡有遮掩不了的霉味,偏偏老板愛熏香,衝得味道更是怪異。
李十一同宋十九早早梳洗完畢,坐在桌前看書,攤開時裡頭夾著幾頁春萍練字時的宣紙,李十一將其拿出來,忖了忖,忽然道:“要一直帶著她麽?”
不是命令,也不是逼迫,好似只是隨口一問,若宋十九說帶,她便“嗯”一聲,再不過問地陪她走下去。
可宋十九猶豫起來,她望著橫七豎八的字跡,在眼裡漸漸糊作一團。
她問:“若她回去了,還會記得我們嗎?”
“不記得。”李十一道。並且,她所有留下的痕跡皆會消失。
宋十九將同春萍的合照掏出來,擺到桌上,瞧著它發怔。
門被輕輕地拍了三下,李十一偏頭應了一聲,卻是春萍。
她穿著略有些長的襖子,袖口蓋過指甲,令李十一想起幼年總穿大衣裳的宋十九。
“怎麽了?”李十一的聲音很溫柔。
“睡不著,說說話兒。”春萍走進來,乖巧地將門掩了,拉著宋十九的手坐到桌邊。
宋十九有心事,連笑意也很勉強。
春萍見她這幅模樣,眨了兩下眼,忽然笑了:“十九姐姐,你說,我聰明不聰明?”
她甚少如此主動起話頭,也從未討要什麽誇獎,宋十九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春萍自顧自道:“我想,是聰明的。”
“那日,你同十一姐姐出去,我原本想同你說,我見過了塗老叔,卻沒起燒。第二日我便明白了,塗老叔不是人。”
“你同十一姐姐救了何家村,你卻傷得好幾日醒不過來,待咱們走了,卻聽說何家村亡於雪崩。我便又明白了,我娘常說,閻王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人至五更。個人有個人的命數,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我……”不想再留在不屬於自己的地方,也不想再讓任何人為自己承擔和冒險。
春萍抬頭,笑吟吟的:“十九姐姐,將我送回去罷。”
宋十九自她說第一個字起時便有預感,聽到此言卻仍舊心頭一震,她哽著喉頭望著她,濡濕的呼吸令眼眶迅速模糊,但她咬著牙根,牢牢記著劫後余生的李十一囑咐她的“不哭”。
“我這幾日,吃飽喝暖,卻成日在想那一頭。”春萍盯著自己的繡鞋。
“那一頭,還有許多許多的人正遭受劫難,我若是……我若是因一人的偷生,令他們再多遭受一日,一個時辰,一秒。”
她咬了咬嘴唇,眼裡冒出溫熱的瑩然。
李十一上前,扶住她的肩膀。
春萍狠狠吸了兩口鼻涕,再抬頭時仍是盡力笑,也顧不得笑得是不是寒磣,她絞盡腦汁地想著寬慰她的字句:“我福大命大,南京城都跑出來了。十九姐姐同十一姐姐不是常人,待到了那年,你們若記得我,再來重慶尋我,就在縉雲山腳下的廟裡,我不記得哪一日到了那裡頭,你們神通廣大,問一問,便知道了。”
“若我不在了,若我不在了……”
她終究忍不住將眼淚“啪嗒”一聲掉下來,又極快地抹了,說:“若我不在了,便不拘在什麽泥裡立個牌子,寫上春萍二字,那年頭許多人都沒有個墳,我若有,也是好的。”
“寫春萍也好,”她掛著淚珠子喃喃道,“寫……萍水相逢也好。”
宋十九拉著她的手,終於咬唇掉下眼淚來。
春萍被嚇了一跳,笨拙地伸手撫摸她的頭髮,似從前李十一那樣,她想了想,又道:“等我回去,入了輪回,再轉生時,指定能過上頂好的的日子,不挨炮,不挨打,有飯吃,有書念,人人見了隻管笑。”
“我娘說,”她頓了頓,“能勝利的。”
黑夜將一切結束,似守序的黑無常。世間總有規矩,如太陽東升西落,如黑夜與光明輪番值守。但總有那麽些規矩之外的東西,決定了白日是陰雨天還是豔陽天,決定了夜裡是否有星辰。
說完了話,宋十九送春萍回屋睡覺,李十一立在書桌前,攤開方才那本書。
屋外一陣清涼的風,有墜星似的光華落下,這光華尋常人瞧不見,隻落在李十一的眼裡。
她伸出右手,將那一遝宣紙三兩下撥開,歪歪扭扭的“萍水相逢”四個字逐漸變淡,似被人用橡皮仔細地擦去,不留一丁點痕跡。
一旁的照片上,有個局促卻喜慶的姑娘,穿著紅豔豔的襖子,靠在宋十九身邊。
她的身形漸漸模糊,最終消失不見,隻留下孤零零的空位。
李十一將照片同紙張夾進書裡,合攏放置一邊,抬頭看窗外星星點點的光芒。
不知過了多久,門才被推開,宋十九不置一言地走進來,兩眼生豔,手指縈香,長長的頭髮垂到了地上。
她使一回時間之術,頭髮便長長一寸。
李十一坐在床邊候著她,宋十九悄無聲息地走過去,依偎在她的大腿上,臉頰枕著手背,將起伏的單薄的脊背留給她。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但這個乖巧的趴著的動作,像在請求李十一撫摸她的背部。
李十一執起一旁的梳子,為她梳理長長的頭髮。一下又一下,令宋十九想起古人成婚的吉祥話——一梳梳到頭,二梳梳到尾,三梳白發已齊眉。
她將頭在李十一的小腹上蹭了蹭,低聲說:“我知道,她活不了了。”
“當初在縉雲山上,遇到秦良玉時,你同我說,秦將軍壽終正寢,輪回轉世,你說,你查閱了府間籍。”
“若春萍回去後活得好好的,你會告訴我的。我便會歡歡喜喜地送她回去。”
“你不想騙我,卻也不忍心告訴我。”
李十一仍舊專心梳她的頭髮,等她將話吐盡了,才緩慢而溫柔地開口:“神之無為,不是不作為,公平,便是最大的作為。”
神之一職,便是在守護世間最大的公平與因果。
“發動戰爭,挑起侵略之人,必定付出代價。奮起抵抗,得道多助之人,終將迎來光明。歷經硝煙,能懂和平之珍貴,穿越死亡,才有對生之敬畏。”
太陽會落下,可也會在第二日升起。
人之生生不息,便在於他們永遠不缺乏承受黑暗的勇氣,也永遠不拋棄迎接朝陽的希望。
任何事情由李十一講出來,都成了道理。宋十九喜歡聽李十一講道理。
“還有嗎?還想聽。”宋十九輕輕問。
“有。”
世上有許多相遇,是為了令人長相廝守,可有更多的相遇,只是為了在離別的時候,讓你認認真真地講一句“珍重”。
這話李十一未說出口,但她知道宋十九明白。
所以她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你知道,當年我為何挑中了你嗎?”
宋十九抬了抬頭,眼依舊紅彤彤的:“為什麽?”
李十一淡淡笑:“因為你暖乎乎的。”
時間被這句話抵著一秒秒往前挪,從摟住髒兮兮的春萍時宋十九扔下的傘,到宋十九明知被防著卻仍舊走回來的院子,從她被偷走的快活歸位時裡頭滿滿當當的李十一,再到她在訛獸洞裡因眾人被困發出的第一聲怒吼,從不舍得秦將軍的大明為她造的一個夢,再到因素昧平生的阿春紅了的鼻頭。
最後是一個男裝少女,毫無畏懼地闖入泰山府,要為好友討一個說法。
她或許不算成熟,也未見得時時理智,但她赤誠而柔軟,大大的身體裡,有小小的溫暖的心臟。
“那日在重慶的小樓裡,我等你歸來時,有一句未說出口。”李十一將梳頭的手停下來,搭在她溫順的頸窩。
“你……”她頓了頓,“你比我見過所有的姑娘都要好。”
“不,不只是姑娘。男人,女人,神仙,鬼怪,飛禽,走獸。目之所及,目之不所及,你最好。”
“不是尚可,是你最好。”
“我早該同你說的,是我不對。”
宋十九咬住下唇,含淚微微笑,笑著笑著又有些心酸,她覺得自己越發像一個人,聽聞只有人才如此,笑著笑著便會想哭。
她想起阿瑤說李十一渡劫投胎,忽然有了一種荒誕的想法,興許令蘅挑了燭龍之後,上報府間籍,府間籍道燭龍頑劣,犯下諸多錯事,因此判令蘅同她共入輪回,彌補她的過失,歸整她的因果,教養她,勸化她。否則,舉世無雙的令蘅大人怎的輕而易舉就被自己推入了輪回道呢?
或許是命中注定,就似唐三藏給孫悟空戴上了緊箍咒,令蘅給燭龍,叩上了鎖心咒。
聽起來多少有些天馬行空,但她還有許多許多的時間可以問身邊的人。
這一日辰光大好,是二月十八。冬日未過,初春將至。
它離萬物複蘇的三月還有一段距離,也未到草長鶯飛的人間四月天。不過,好事未至時最有希望,不太好時就最好。
李十一同宋十九收拾了行裝,要往上海去。她都想好了,回公館同塗嫂子交待兩聲,瞧一瞧四順,再等一等阿羅和阿音,若她們不來,便留個信,隨後回泰山府去看一看。
一別經年,該是歸期。
或許還有許多許多的問題。譬如——吳老爺還活著嗎;連媽等了多少年;鮫人的蠟燭何時才會燒盡;訛獸又吃了幾個謊言。
木蘭是否終於長到了二十六歲;阿白可曾再淋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芸娘的嫉妒心夠不夠辨別愛意;虛耗又偷走了幾百斤快樂。
秦將軍的大明或許會再冉冉升起;迷失的阿平終將找到新的回家路;朱厭做豬做得快活不快活;小豆丁是不是能背下一整段三字經。
阿音從了良,塗嫂子追著塗四順滿街跑,閻浮提愛上了喂豬,塗老么在神荼令裡研究五香瓜子的炒製方法。
聽聞五錢時常去一個庵堂坐坐,奈何橋下的桃金娘也抽了新花蕊。
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會有一位懵懂的姑娘在山神廟裡完成一場無稽之談的好夢。
而李十一和宋十九,總有一日會睡飽了一覺,從冬日的陽光中醒來,以叩棺之手,叩響心門。
叩心門,問三聲,一問何處來,二問何處往,三問塵世好顏色,何人與我事丘壑?
李十一聽見了一個長長的回答。
她說——我走過萬裡河山,走過波瀾壯闊,才最知道你不一樣。
夏柳梳枝條,春風兩岸生,冬雪映新酒,天涼好個秋。
塵世如此斑斕,卻只有三種好顏色,你的明眸是一種,笑紋是一種,心頭情意是一種。
我不過是襯你的底色,也如此有幸成為你的底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