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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不服》第297章 陳長者曰
“哼, 你這想法,說難很難,說簡單也簡單。”

 孟戚不為所動, 眼都不抬地說, “隻照看跟隨自己的人, 佔山為王,固守天險,自耕自種, 守著窮困過一輩子,但人不會死。流民乞兒有這樣的活路, 已是感激涕零。”

 程涇川微微苦笑,並不答話。

 這樣的日子說來容易,其實隱患無窮。

 ——有了活路, 能夠吃飽, 就要求更多。

 如果遁入山林, 帶著一群人開山耕田,過上三五年就會有人靜極思動想出去看看, 更不要說當他們有了後代,未曾見過過嚴稅苛法的孩子天然會向往山外的生活。

 且南邊較為平坦的地區都有了村鎮, 深山密林倒是人跡罕至,同時也是沒法存活厲瘴之地,去那邊更像是找死。

 所以山大王是當不成的,無論是水匪還是山盜,都得劫掠為生。

 “……瞧你神情,顯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孟戚負手而立。

 “不瞞國師, 這件事我甚至做過。”

 這回答出乎孟戚的意料,連墨鯉也訝異地望向程涇川。

 程涇川歎了口氣, 或許是太失敗了,他匆匆概括了那次帶著流民去廣安郡墾荒的經歷。

 墨鯉在太京皇宮收藏的地方志裡看過廣安郡,前朝曾立過州府,只是太偏僻,又有土人為患,最後荒廢了。

 在那裡種稻米可以一年三熟,沒有寒冬,遠離中原紛爭,更沒有世族豪強。

 墨鯉覺得程涇川大概也是由於這個緣故,才想把人帶到廣安郡。

 至於當地土人……熟讀兵法善於作戰的程涇川帶了一百個士兵,外加風行閣那些江湖人,認為足夠應付了。

 但世上的事沒有那麽簡單。

 墨鯉作為大夫,首先想到了水土不服,即使準備好了藥物,有些人的反應還是十分劇烈,特別是當百姓沒有條件飲用煮過的熱水時,很多人可能因此喪命,如果不及時焚燒屍體,很快就會流行瘟疫。

 孟戚則想到了土人部族,這些原住民是真的不好教化,他們以狩獵捕魚為生,不善耕種,也不樂意耕種,墾荒需要破壞一部分林木,還得挖水渠,這必然影響土人的利益。哪怕什麽都沒影響到,土人也對外來者有深深的敵視。

 這都是陳朝留下的隱患,官吏腐敗,欺壓邊民,橫征暴斂,反正就沒乾過什麽好事。

 土人可不會管什麽陳朝人楚朝人,外來者就是外來者,仇恨早就刻到了骨子裡。

 程涇川帶人去討伐的時候,土人鑽進密林就不見了,比兔子還要滑溜。且那些土人能習武能用毒,江湖勢力也沒討到便宜,江湖人又最沒耐性,除了那些裘先生的屬下,其他人受挫幾次後,就趁夜走了。

 一邊是抓不到,一邊有固定的耕地住所沒法挪動,可不就是活靶子?

 程涇川硬生生地在那邊熬了兩年多,人黑瘦了一大圈,最終成功帶著百來號人定居廣安郡,這還是因為他們的大夫用藥方救了土人部族患病的頭領。

 “可我還是失敗了,那些定居下來的流民竟然聯合土人,欺壓第二批來的墾荒人。”

 哪怕土地是無窮的,哪怕這些百姓剛剛能吃飽飯,他們依舊對後來者充滿敵意,想方設法把後來者攆走。

 沒有後來者,他們就彼此爭鬥,就一百來人還以同鄉同姓為中心,分出六七股勢力。

 程涇川知道,如果他強行遷人,或者強力鎮壓讓所有人服從的話,那麽等到十年之後廣安郡的土地確實墾出來了,新的世族豪強也誕生了,他們是幾批墾荒人裡的鬥爭勝利者,會勾結程涇川麾下的兵丁跟官吏,勾結土人部族,互相傾軋。

 ——普通百姓失土成為佃戶,累盡血汗只能勉強糊口,一旦遭遇風災水澇,就得典兒賣女。

 這跟他們原來的生活有什麽分別?

 程涇川心想難道他耗費心血,用十年時間就為了“造就”幾戶新興的地方豪強?

 孟戚聽著聽著就忍不住笑了。

 不是諷刺的笑,更像是前面摸黑走路摔跤的人,回頭一看後面人比自己摔得更慘時,流露出的某種意味深長的表情。

 墨鯉同樣若有所思,主要是佔山為王的說法讓他想起石磨山寨。

 如果程涇川遷流民是困難選擇,石磨山寨大當家就趕上了簡單方向。

 雍州大旱三年,赤地千裡,人不進山根本活不下去,寨子裡的人不是形貌醜陋,就是患有先天殘缺。太平年月這樣的人都會遭受歧視活得艱難,現在他們聚到一起,同樣對世人有偏激的仇恨,也不願意踏出山林,互相扶持著過活。

 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湊到一處,才有了這麽一個石磨山寨,程涇川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

 不對,或許這就是他的運氣也說不定。

 墨鯉看著程涇川想,要是運氣好,大概可以救幾千上萬人,建個桃花源,像竹山縣的薛令君那樣受百姓愛戴,不過也僅止於此了。失敗了的程涇川,現在卻有別的可能。

 “看來你隻缺一位明君,一個統一的王朝。”孟戚輕飄飄地說。

 如果程涇川立刻接上這話,並順著杆子爬上來大談裘思這邊的勝算,孟戚便會失去所有對程涇川的興趣。

 有想法,有抱負,有能力-->>

 ,但……不過如此。

 因為找不到正確的路,一切都是空談。

 程涇川久久不語。

 遠處烈火熊熊,濃煙翻滾。

 墨鯉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他要去看那邊的情況。

 寧王宮裡有許多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他們既不認識裘先生,也不知道失火的真相,如果恐懼被追責傻乎乎地拎水救火,不慎把自己坑進火場,那就是滅頂之災了。

 越是靠近火海,墨鯉越能感覺到出事的地點就是酒窖。

 嗆人的濃煙裡還有一股陳年佳釀特有的香味,雖然已經微乎其微。

 酒窖與太醫署中間恰好隔了一座長長的廊橋,一邊種了茂密的竹子,現在淪入火海,一邊卻是冷硬的建築,並沒有過多的植株。醫官抱著成摞的書籍脈案,內侍搬著草藥神情惶恐地往外奔。

 之前被引走的禁衛軍則斥喝著其他救火的人挖土。

 是的,不救火,掘土挖溝,越寬越好。

 “把簸箕裡的沙土往火上潑!”

 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郎揮袖大吼。

 等近了再看,少年穿的不是白衣,而是袍子外面套了孝布麻衣。

 火勢太大,那些沙土無濟於事,還讓人差點被火舌潦到,頓時不敢上前。

 “別倒了,接著挖!”少年粗著嗓子嘶吼道。

 這嗓子倒不是被濃煙熏出來的,而是恰好處於嗓音改變的時期,遠遠聽著可媲美鴨子叫。

 墨鯉停步,寧王的子嗣都被抓起來了,這個年紀能在宮裡發號施令的,莫不是——

 “小郡王,刮南風了,太醫署保不住了,我們快撤。”

 “胡說!接著挖!”少年瞪著眼睛,嘎嘎叫著,就差一翅膀,不,一巴掌把打退堂鼓的侍衛拍到旁邊去。

 墨鯉無聲地注視新挖的土溝,植株全被破壞,寬度還差點兒,再挖三尺應該能阻隔火勢蔓延。

 然而人心浮動,連搶救草藥的內侍都丟下東西逃跑了。

 少年大怒,扯斷腰間玉佩,衝著那內侍的後腦杓砸去。

 “咚!”

 準頭不錯,內侍應聲而倒。

 少年隨手抽出身邊侍衛的佩刀,怒聲道:“擅逃者殺無赦!”

 說完他自己撿起一把被人丟了的鐵鍬,帶頭奮力挖掘起來。

 “還不快去?”裘思忽然開口道,他身邊的人一擁而出,很快接管了整個局勢。

 墨鯉這才發現裘思,他混在人堆裡,隱在牆角的陰影處,遠看就是一群貪生怕死藏著的人,誰能注意得到?

 裘思說完就滿意地帶著剩下的人揚長而去,墨鯉一時陷入兩難,他是留下來還是跟上去?

 斟酌一陣後,墨鯉果斷地跟了上去。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封了所有人的穴道,然後挨個搜。

 沒搜出任何藥丸藥瓶。

 行了,沒阿芙蓉就成。

 墨鯉隔空解穴,轉身就走。

 這來去如風的一番變故,一些人醒來後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有裘思黑著臉,目光冷厲噬人。

 “愣著做什麽,走!”

 裘思面容微微扭曲,隻一瞬,就哈哈大笑起來,衝著遠處說,“不知國師跟大夫想找到什麽?教二位失望了,裘某身無長物,身邊稍微值錢些的東西大約只有清德,二位若是不棄,收下也無妨。”

 清德?聽起來像是一個人?

 墨鯉暗自琢磨,該不會是程涇川的字吧?

 所謂的涇渭分明,指的是涇川渭水交匯時的奇景,兩條河一清一濁,交匯後仍然能在同一條河道內保持很長一段時間的左右分明。涇川便是其中水流較清的,清德這字取得不錯。

 令墨鯉奇怪的是,裘思為何要上趕著把程涇川塞給他們?難不成有什麽圖謀?

 還是想讓他跟孟戚以為此事必有圖謀,對程涇川若即若離,從而讓裘思“保住”這個繼承人?

 墨鯉很是頭痛,謀士這些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伎倆太麻煩了。

 索性不想。

 墨大夫也不想繼續跟蹤裘思。

 ——等孟戚來了發現自己不在,會急死沙鼠的。

 裘思這家夥仿佛一隻刺蝟,碰了扎手,殺了說不定還正中對方下懷,暫時沒必要。

 回到火場這邊,火勢果然被溝渠阻隔,沒有燒到太醫署這邊。

 那少年滿身泥濘,坐在地上繼續監督眾人挖掘。

 “太醫呢?小郡王扭了腰!”

 “住口,別碰!”

 少年捂著後腰,像鴨子一樣叫起來。

 墨鯉:“……”

 從不乾活的人,忽然挖土是會這樣的。

 不知道怎麽發力,以為雙手使勁就行,不扭腰就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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