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青鸞從病房出來, 以‘要找個人’當做借口,差使池羲先去醫院外面等。
他沿著走廊緩緩往前走著,精神難得有些恍惚,還想起一些很久不曾記起的往事。
馬灝父親口中, 那段關於‘遊醫生’的故事, 跟自己真實記憶截然不同。
遊青鸞高考結束, 填報志願時, 幾個志願全部填報外省大學。
他是當年東平市文科狀元,分數很高, 順利被第一志願清北大學錄取。
拿到錄取通知第二天,遊青鸞頭也不回離開東平, 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大學階段,遊青鸞因為種種原因, 慢慢改變了性格和生活方式, 努力從暗無天日的泥沼中掙扎出來。
還沒等本科畢業,便著手成立公司, 日漸變成現在的商界傳奇, 過著無數人羨慕的生活。
他工作忙碌生活充實,沒時間也不願意讓自己總沉浸於過去的痛苦中,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 漸漸不怎麽想起以前的事情。
久而久之,關於東平和這裡發生過的事情, 都被塵封在某個角落裡。
如若不是意外回到08年, 或許遊青鸞這輩子, 都不會再想起那個男人,更別提跟他見面。
遊青鸞的記憶中,自己幼小的童年,確實度過一段溫馨幸福的時光。
父親斯文儒雅,從事著一份人人羨慕的體面工作。母親漂亮端莊,溫柔嫻靜,還燒得一手好菜,讓他每天生活都過的溫馨喜樂。
這種平靜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他初二那年,某個普普通通的下午。
那天,遊青鸞放學回到家中,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準備好熱氣騰騰的飯菜。
她眼睛紅紅的,看起來還有些腫,應該之前應該哭了很久。
“媽媽,你怎麽了?”遊青鸞問話時,已經隱隱約約察覺到什麽。
“青鸞。”母親叫住他,勉強笑了下,聲音還像往常那樣溫柔。
“爸爸和媽媽要分開了,明天開始你跟著爸爸生活,千萬要照顧好自己。”媽媽捧著遊青鸞的臉,深情凝視他,“記住,媽媽永遠愛你。”
“媽媽!”遊青鸞慌得厲害,連忙抓住媽媽胳膊,追問道,“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後沒辦法陪伴在你身邊了。”媽媽心裡清楚,對於十三歲的孩子來說,‘絕症’和‘死亡’太遙遠。
她不願意讓兒子看到自己生命結束的模樣,所以換了一種更加文藝的表達方式。
“媽媽先去別的地方守護你了,青鸞你要好好生活,每天快快樂樂,不要經常想我。”說到這裡,媽媽終於忍不住情緒失控。
她把遊青鸞緊緊抱緊懷裡,溫柔撫摸他的頭髮,聲音幾度哽咽。
“如果可以,我真想親眼看看你長大的樣子。”
她並不害怕死亡,只是非常遺憾,沒辦法親自把孩子撫養長大。
“媽媽…”遊青鸞有些茫然,不明白母親語氣為什麽會如此哀傷,又如此絕望。
後來媽媽說過些什麽,遊青鸞回憶模模糊糊,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隻記得最後分別的時候,媽媽隔著淚眼跟他說。
“孩子,你知道嗎?青鸞是鳳凰的意思,希望你以後也能變成像鳳凰一樣的人。”
從那天起,遊青鸞再也沒聽過母親聲音。
又過了很久,遊青鸞才從左鄰右舍口中得知,媽媽患了一種當前醫療科技無法治愈的病,用通俗的說法來講,就是絕症。
按照醫生的說法,她最多只能活半年。
媽媽剛剛確診生病沒多久,遊川輝就跟他登記離婚了。
遊青鸞從此失去了母親,他努力找遍了所有角落,卻都沒有找到自己媽媽。後來沒過多久,遊川輝帶著另外一個女人,說是自己的新媽媽,讓她成為家裡的女主人。
他的新妻子同樣美麗又溫柔,對待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遊青鸞,也特別照顧,完全不像童話故事裡那些惡毒繼母。
但遊青鸞始終無法接受她,無法接受有人以‘後媽’的身份進入自己生活。
那段時間,是遊青鸞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任性鬧脾氣。他用盡所有手段,終於讓自己搬出那個家。
遊青鸞成功離開家,立刻單方面切斷跟遊川輝的聯系。
遊川輝對此似乎沒有什麽反應,也沒有竭盡全力挽留兒子,只是隔兩三個月會到他住的地方探望他一次,留下許多日常用品和生活費。
遊青鸞有時候能碰上他,有時候不會碰見。摸索出規律以後,還會想方設法避開遊川輝。
也不知道是不是‘相由心生’的緣故,遊青鸞能明顯感覺到,遊川輝蒼老速度明顯加快許多。
中間僅僅隻隔了兩個月,下次見面時他也會比上次見面老一大截,整個人憔悴許多,形容枯槁,再沒有以前的斯文儒雅和風度翩翩。
遊川輝每次過來,送完東西就走。即使碰到遊青鸞,也不會跟他說太多話。
他清楚兒子心裡排斥自己,因此每次都是急急而來匆匆而去,很少多做停留。
幾年間,關於遊川輝的事,竟然都是遊青鸞從別人口中聽說。
聽說他又有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小姑娘,取名叫鴛鴦。
聽說他從副主任醫生變成主任醫生,升職加薪,工作也更加忙碌了。
聽說遊川輝是中心醫院最敬業的醫生,為了給病人治病,一年到頭不怎麽休息,累得暈倒好幾次。
聽說,遊醫生的前妻病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遊青鸞感覺自己也死了一次。
多麽諷刺。
自己媽媽去世的消息,他竟然是從別人嘴裡聽說的!遊川輝真夠絕情,一丁點的消息都沒有透露。
記得當時東平特別冷,積雪沒過腳踝。遊青鸞恍恍惚惚守在街邊,手凍得青紫也渾然不覺。
從黃昏一直等到深夜,終於見到遲遲回家的遊川輝。
他向男人驗證那個消息,懷揣著最後一絲微小的希冀,期盼遊川輝能夠否認自己的說法。
結果他等了很久。
寒風凜冽的冬夜裡,向來不抽煙的男人連續抽完了兩根煙,才啞著嗓子低低跟他說,“對不起。”
“我媽媽…真的走了嗎?”遊青鸞拒絕接受這個事實,身形在寒風中搖晃著,幾乎快要站立不住。
遊青鸞撲過去,拽住男人的衣領,啞著嗓子質問,“你不是說,她只是生病而已,過段時間就會痊愈嗎?”
“對不起。”
“你明明答應過我,等媽媽病好了就讓我見她,永遠跟他一起生活。”
“對不起,全都怪我不好。”
遊青鸞強忍著淚水,睜大眼睛瞪著他,“所以,你早就知道媽媽會走,卻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見。”
“對不…”遊川輝仿佛說不出別的話,從始至終一句解釋都沒有,張嘴只會跟他道歉。
“你閉嘴!”遊青鸞不想聽,也不願意接受他的道歉。
少年胸腔急劇起伏,語氣中壓抑著巨大的憤怒,用發紅的眼睛死死瞪著遊川輝,一字一句跟他說,“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這是遊青鸞跟男人說的最後一句話,後來他換了個住所,拒絕男人的探望和金錢,憑借自己的能力,一路半死不活掙扎到大學。
母親去世,遊青鸞感受到的傷害和痛苦是終身的。
他沒有博大胸懷,不想知道遊川輝那麽多次欲言又止,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麽,也不願意設身處地思考男人的心路歷程。
就那樣懷著滿腔恨意,離開這座讓自己痛苦的城市。
多年之後,他已經漸漸淡忘這段遭遇了。
結果,卻意外發現,自己那麽多年耿耿於懷,梗在心口的一根刺,很可能並不像自己原本以為的那麽尖銳。
遊青鸞很清楚,其實不應該理會這件事的,反正自己早就不在意了。
他的青少年時期已經徹徹底底過去了,現在的遊青鸞無堅不摧,沒有什麽能撼動自己。
沒錯,原本應該是這樣,遊青鸞曾經最不理解非要把傷疤揭開,讓自己重新鮮血淋漓的人。
但是——
自己以為痊愈的傷口,還有人正在疼痛。
遊青鸞沉思良久,終於來到醫院前台詢問值班護士,“請問,遊川輝在嗎?”
值班護士搖搖頭,回答,“你是遊醫生的熟人嗎?他昨晚通宵值班,一直工作到剛剛才離開。”
遊青鸞不動聲色皺了下眉,“他回家了嗎?”
“沒有吧。最近遊醫生不會直接回家,應該去找他兒子了。”值班護士補充道,“遊醫生發現自己兒子走丟了,每天都會抽一點時間到處找找。他本來就是全醫院最忙的醫生,也不知道這麽下去,身體吃不吃得消。”
遊青鸞耐著性子聽他說著,良久沒有接話。
“……其實醫院方面已經盡可能給遊醫生優待了,但是他之前的妻子住院三四年,雜七雜八的費用算下來花費了上百萬。唉…遊醫生真是個苦命人。”值班護士實在同情遊川輝,忍不住嘴碎多念叨兩句。
抬眼瞧見遊青鸞還在面前站著,連忙跟他說,“先生,你如果有要緊事找遊醫生,就請你留個聯系方式吧。等明天遊醫生過來上班,我替你轉告他。”
“好。”遊青鸞接過筆,在她推過來的聯系記錄簿上寫下自己聯系方式,姓名欄中單單寫了個池字。
第一次在八中見到遊川輝,他忽悠對方說自己姓池。
因為遊青鸞成長了十年,模樣幾乎沒怎麽變過,使用自己本來的姓風險太大。
他又沒辦法欺騙遊川輝說自己是遊青鸞的哥哥。
肯定會被分分鍾拉去做親子鑒定。
“你跟他說我是八中的老師,他會明白的。”遊青鸞把寫好的聯絡登記簿推回去。
“好的,我明白了。”值班護士幫他加上備注。
遊青鸞想了想,又補充說道,“如果遊川輝要見我,讓他明天下午五點來八中。”
“好。”
“崽,讓你久等了。”
遊青鸞大步邁出國立醫院大門時,池羲小同學等的太無聊,正蹲在路邊百無聊賴的數螞蟻。
“好慢!”池羲同學扶著膝蓋站起來,充滿嫌棄的嘟囔,“你找個人,怎麽去了那麽久?”
“糾正一下。我並不是找個人去了那麽久,而是去了那麽久還沒找到。”遊青鸞說完,趕在池羲吐槽之前招呼道,“走吧,我請你吃飯。”
“啊?”
池羲聽到這話,立刻揚起脖子抬頭看天。
“你居然要請我吃飯?明天的太陽還會照常升起來嗎?”
也有可能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但是自己看不到了。
“為什麽不會?”遊青鸞眉峰一挑,“我好像經常請你吃飯。”
“那都是你心情好的時候。”池羲跟在他後面,邊走邊嘟嘟囔囔抱怨,“你這個變態心情不太好的時候,通常都會想盡辦法折磨我。”
比如上次池羲撞到遊青鸞情緒極度糟糕的時候,就被他帶到格鬥訓練場,以‘玩遊戲’為名虐待了整整三個小時。
“咦?”遊青鸞覺得挺稀奇,“你能分辨出我心情嗎?”
孩子居然學會察言觀色。池崽有那麽懂事嗎?
“嘖,當然能,”池羲接過話茬,漫不經心的隨口說,“剛才在病房裡,從馬灝他爸提起那個醫生開始,你心情就不太好了。”
池羲覺得遊青鸞這個人真麻煩。
變態也就算了,竟然還喜怒無常。
“放心吧,還沒有糟糕到讓你舍命相陪的地步。”遊青鸞本來心情是不怎樣,跟池羲聊了兩句之後明顯好多了。
他繼續回到前一個話題,“你想吃什麽?”
“烤肉!”池羲幾乎立刻給出回答,“對了,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個夜市,每天晚上都特別熱鬧,你要不要去?”
“烤肉?”對於他的決定,遊青鸞明顯有些驚訝,“你現在口味挺質樸啊。”
如果換成池先生,提起去外面吃飯,他肯定首選什麽牛排刺身焗龍蝦。
還有什麽藤壺、法國大蝸牛之類遊總聽到名字就會一秒拒絕東西。
即使難得正兒八經吃頓中餐,也得非常做作的選擇國宴標準。
像夜市那種不上檔次的地方,估計連池先生的候選名單都上不去。
“質樸?”池羲同學冒出滿腦袋問號,“你看不起烤肉嗎?那邊夜市的烤肉真的很好吃,肉又嫩又新鮮,師傅手藝也很好。”
“行吧,我聽出你很想吃烤肉了。”
“喂喂,你不是覺得烤肉質樸嗎?我跟你說…”池羲小同學企圖據理力爭幾句,為自己喜歡的烤肉討回公道。
遊青鸞涼颼颼威脅,“再不走我們就不吃飯,換個地方玩遊戲。”
池羲一秒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