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所有房子都長得差不多, 馬灝家到底住哪一間?”
池羲雙手插進校服口袋,懶洋洋拖著步伐, 穿梭於破破爛爛的危樓中。
繞過散發臭味淌著髒水的垃圾堆, 小同學眉頭越皺越深,內心非常懷疑這片地方,是否真有人類居住。
他以前總覺得,遊青鸞住得教師宿舍破破爛爛,像貧民窟似的。
直到此刻,經過真貧民窟對比和襯托, 他那個單間小宿舍分分鍾升級成豪宅, 還是精裝修超奢華的豪宅。
遊青鸞同樣第一次過來, 卻沒有絲毫震驚。比這裡更破舊的地方,他見得多了。
回憶剛才農民工告訴他的信息,回答道, “應該還要往前走, 最裡面的巷子左拐。”
“還要再往前?”池羲目光穿過狹窄擁擠的小巷子,抬眼眺望眺望遠方。
巷子最盡頭, 是一片還沒蓋好的爛尾樓。
破磚堆起來的牆面, 光禿禿暴露在空氣裡,牆體沒有抹水泥也沒有貼瓷磚, 甚至有幾戶樓房鋼筋還暴露在外面。細細的鋼筋斷面尖銳,看起來特別嚇人。
聽司機師傅和剛才那些農民工說, 東平新區即將規劃改建, 這片面臨拆遷。附近村民想撈一筆拆遷賠款, 爭先恐後買地蓋房。
結果直到最近,村民們才知道,東平新區早兩年就籌備規劃,所有土地已經被登記征用。賣給他們地皮的‘領導’,壓根沒有土地使用權,只是單純騙錢而已。
這些剛蓋起來沒多久的豆腐渣工程,很快就會被當做違章建築拆除。
村民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結果拆遷款沒等到,自己還得賠不少錢。
小氣摳搜的當地民眾當然不願意,立刻扔下蓋到一半的樓,到處抗議鬧事。
而他們留下那些豆腐渣樓房,用得都是劣質材料,鋼筋細得根本沒有承受力。仿佛稍微用力踹兩腳,整個房子都會頃刻倒塌。
——那種地方,哪能住人呢?
遊青鸞肯定又在捉弄自己,池羲憤憤想。
“他們說,住那幾棟樓,只要幫房東乾活就不收租金。”遊青鸞淡淡解釋兩句,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繞過遲疑地池羲,招呼道,“走吧。”
為了省租金,所以寧願住那種隨時會出事的危樓。
難道錢比人命重要嗎?!
池羲表情變得很複雜,終於忍不住想說的話,悶悶地問,“馬灝他…他家怎麽會住在這種地方?”
“理由不是很明顯嗎?供兒子上學花光了所有積蓄,只能在衣食住行方面拚命節省。”遊青鸞回過頭,目光平靜而深邃,說話語氣也沒什麽起伏,“崽,你從小衣食無憂,大概這輩子都不需要體會人間疾苦。但是你必須知道,自己享受光明的時候,總有人活在黑暗裡。”
遊青鸞經歷過許多,見識過許多,早就明白這些人間疾苦。
但池羲什麽都不曾經歷,所以小同學不明白人能窮成什麽樣。
別人說得再多,言語終究太蒼白。他自己親眼看看,才更能體會世間各種滋味。
池羲視線低垂,看到路邊排水溝裡躺了一隻瘦骨嶙峋的狗,屍體已經幹了。
他抿了下唇,輕聲問,“所以,我錯了嗎?”
“不,你沒有錯,他們也沒有錯。雖然生命是平等的,可生活並不平等。你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不需要因為自己擁有的太多而愧疚,也無法拯救所有貧瘠和苦難。”說到這裡,遊青鸞仿佛想到什麽,頓了幾秒後輕聲說,“能拯救他們人生的,只有他們自己。”
池羲鑽進牛角尖裡,依舊無法釋懷,“我以前,跟馬灝……”
“哦,你跟馬灝關系不是挺好嗎?”遊青鸞接過話說,“難道你知道他家裡情況,就會疏遠他,或者時時刻刻擺出一副憐憫同情的施舍者表情?”
“當然不是!”池羲立刻說。
遊青鸞淡淡笑了下,繼續帶小同學往前走,“那就夠了。既然他沒有求你,你不需要特別做什麽。”
學生階段友誼最純粹,不應該被其它因素干擾。
其實,上次開完家長會以後,遊青鸞就一直考慮要不要去馬灝家裡拜訪。
斟酌再三以後,他暫時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馬灝家裡情況比較困難,還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砸錢送馬灝上八中,父母犧牲太大了。
可本質上來說,家長望子成龍,想給學生更好的學習環境並沒有錯。
再加上,根據遊青鸞自己的了解和判斷,馬灝不算壞到骨子裡的學生,頂多只是愛慕虛榮而已。
設身處地想想,他很理解馬灝的想法。十幾歲的孩子多多少少會有自尊心,尤其馬灝這種家庭出身的孩子,由於對原生條件感到自卑,從而那種不想跟其他同學有區別的虛榮會更強烈,所以才會千方百計隱藏家境。
適當的虛榮和自尊都不是什麽壞事,它或許會促使馬灝掙脫生活泥沼,憑借雙手改變現狀。
因此,遊青鸞並不打算干涉他的生活,不分青紅皂白批判他。之所以改變主意,大老遠趕過來,是因為現在情況有些失控了。
穿過彌漫著腐臭味的巷子,他倆終於找到馬灝家居住的爛尾樓。
聽路口幾位師傅說,這邊幾戶爛尾樓偷工減料太嚴重,房東連門和窗戶都不裝。
那些獨自生活的農民工嫌麻煩又危險,寧願住路邊鋼板小單間。加上新區改革亟待拆遷,其他租戶都搬走了,整棟樓裡,只剩下馬灝一家人。
池羲站在外面打量,輕易發現裡面有兩間住了人的屋子,跟其它空房間明顯不同。
房間幾扇窗戶都用玻璃擋住,玻璃上還貼了廢報紙撿的手工窗花,房簷底下掛著紅色中國結。
兩個房間各安裝了一扇簡易的木板門,門板上還貼著金色獎狀。獎狀有些褪色,隔得老遠就能看到馬灝大名。
遊青鸞初映象判斷,他父母都是心靈手巧的人,而且極度寵愛兒子。
從馬灝平常吃穿用度也能瞧出來,他肯定有對溫柔又縱容的父母。
“崽,你要進去嗎?”遊青鸞扭過頭問池羲,“你應該沒來過這種地方。”
“嗯…”池羲盯著裡面半掩地門,沉默地瞅了半晌,還是沒得出結論,乾脆把問題拋給遊青鸞,“你覺得,他希望我進去嗎?”
“不希望。”遊青鸞很快給出答案。馬灝在學校拚命掩飾,正是不希望池羲看到自家情況。
果然如此,池羲表情更為難了。
“所以,你更應該進去,然後想辦法挽回友情……如果你想繼續跟他當朋友的話。”
池羲幾乎立刻回答,“我當然想。”
“嗯,我猜也是。”畢竟他們一直那麽要好,加上小同學根本沒什麽朋友。
池羲雖然沒說過,但一直對朋友看得很重。而且崽崽心性純粹,肯定不願意因為這種亂七八糟的原因,就弄丟一個朋友。
遊青鸞伸手過去揉揉他頭髮,“乖,走吧。”
“……好。”
遊青鸞和池羲剛進去,還沒顧得上敲門。
裡面劉淑萍聽到聲音,連忙迎出來問,“誰啊?”
她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灰色長袖,身上沒有帶什麽飾品,模樣比上次自然很多。
見到遊青鸞,她表情閃過一絲慌亂,語無倫次的招呼,“啊?遊班主任…哦,應該叫遊老師。您來找馬灝吧?我家住這種地方,真虧你能找到。”
劉淑萍胡亂在圍裙上擦擦手,讓開位置邀請道,“快請進!馬灝在裡面呢。我給你們去隔壁倒水!晚上想吃什麽菜?我等會騎車去買。”
“不用,我們不吃飯。”遊青鸞連忙攔住她,詢問道,“因為馬灝三天沒來學校,我過來看看,他怎麽了?”
“他、他……”劉淑萍臉上瞬間閃過絕望和崩潰,卻終究不肯說理由,擦掉淚光艱難地笑笑,“沒啥,家裡出了點事,我都說不用他操心了,這孩子就是不肯聽。我明天再勸勸,一定讓他去學校念書。”
“誰來了?”裡屋馬灝聽到動靜,掀開簾子走出來。
僅僅三天沒見,他變得池羲幾乎認不出來。眼圈烏青,皮膚黑了兩個色號,嘴唇也裂開好幾條血口子。
猝不及防看到老師和朋友,馬灝幾乎立刻退回去,躲進房間裡。
“馬灝,你出來。”池羲叫了聲。
馬灝跟他混了這麽久,清楚池羲糟糕的爆脾氣。
反正以後應該跟他見不了幾次,最後也順著他的意思吧。這麽想著,他拖著沉重地步伐走出屋子,嘶啞的叫了聲,“羲皇。”
“你到底怎麽了?”見他仿佛一夜之間被迫長大,從外表到氣質都不一樣,池羲連聲追問,“發生什麽事?”
“家裡出了點事,你……我能搞定。”馬灝欲言又止,終究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向池羲開口。
起初他接近池羲,努力跟他成為朋友,只是想看看另一個世界的人,過著怎麽樣的生活。
後來他果真看到了,跟池羲相處時無憂無慮,馬灝可以放心告訴自己看,自己跟有錢人的小孩沒有區別。
他如果現在求池羲幫忙,仿佛瞬間被打回原形,最開始的友情,都是早有預謀。
“沒什麽大事,你別管我了。”馬灝避開他視線,用蚊子嗡嗡聲音說,“我以後不去上學了。”
“嗯?不上學了?”池羲幾乎立刻覺察到,馬灝有事情瞞著自己。他討厭被隱瞞的感覺,又追問了好幾遍,“為什麽?你老實告訴我。”
可無論池羲怎麽追問,馬灝如同特工般,死活不肯說,只是敷衍的給出退學理由,“我成績差,學不懂。反正考不上大學,繼續念書沒意思。”
“你覺得我信嗎?”池羲睜大眼睛瞪他,“馬灝,你把我當傻子?”
“池羲,我沒想騙你。”馬灝蒼白地笑了下,用絕望又無助的目光看他,“你跟景宇軒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我真的不想上學了。”
“你他媽……”池羲翹不開他的嘴,暴躁地幾乎快動手了。
“池羲同學,這裡是別人家,你要有點禮貌。”遊青鸞終於做出行動,攔住池羲一本正經說,“馬灝,你如果想退學或者休學,必須到學校辦手續,不然校長會扣我工資的。”
“你…”你不是沒編制嗎?扣個鬼工資?池羲被他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震驚了。
“行,我明天過去。”馬灝過去幾天裡已經心力交瘁,顧不得想太多,輕易相信了遊青鸞的話。
遊青鸞目光在房間裡繞了一圈,高深莫測的說,“你明天必須來,我等著。”
“喂,退什麽學?他…”池羲還想說兩句什麽。
遊青鸞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沉聲提醒,“該走了。”
池羲對上他別有深意的目光,憤怒咬咬牙,最後看了馬灝一眼,抬腿離開屋子。
劉淑萍從隔壁房間倒了兩杯水過來,偌大的屋子裡,只剩下馬灝一個人。
她把水擺在桌上,緊繃的肩膀垮下來,“灝灝,你怎麽不留老師吃頓飯?”
“沒必要。”馬灝硬邦邦說。
“也是,咱家拿不出像樣的飯菜。”劉淑萍歎了口氣,又說,“家裡的事交給我,明天去上學吧。”
“不去,以後都不去了。”馬灝伸出雙手,低頭看著手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如行屍走肉般說,“我跟工地那邊已經商量好了,簽十年合同,他們一次性付我十萬。”
“胡鬧!十萬讓你乾十年,不是趁火打劫嗎?”劉淑萍堅決不同意,非要讓馬灝去學校。
“媽!”馬灝嘶啞的叫了聲,“爸還在醫院躺著,沒錢就不能做手術。”
劉淑萍驟然沉默,想到病榻上的丈夫,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再次淌下來。
“別讓我去學校了,我怕自己忍不住向同學要錢,以後一輩子欠人情債。”馬灝握緊拳頭,認認真真說,“起碼,用我雙手換來的錢,是乾淨的。”
乾淨個屁!
已經離開巷子的遊青鸞忍不住吐槽,“真固執,錢只是流通貨幣,哪有乾淨和髒的區別。”
“他肯定有事情瞞著我,剛才真應該問清楚。”池羲煩躁的問,“你在說什麽?”
“沒什麽。”遊青鸞摘下耳機,四平八穩的說,“銀行現在已經關門了,帶我去你家吧,我想跟池老板借點現金。”
“借錢?你又想做什麽?”
“購買廉價勞動力。現在清倉大甩賣,買一年送九年,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 誰會買一年送九年,他有病嗎?”
遊青鸞勾起唇,冷笑道,“崽,不要罵得那麽委婉,他就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