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 算是江羽騫這一年到頭最忙的時候，天不亮就得起， 夜裡再披星戴月地往回趕，周皓讓他暫時睡公司，兩頭奔太辛苦了， 他可不依。

　由於作息不同， 通常他回到家，周皓已經睡下了。洗漱後換上睡衣， 輕手輕腳地爬上床，他總會撩開小瘋子額前的零碎劉海，親親額頭， 膩歪一小陣。

　其實這時候，周皓是醒著的， 只是故意不做聲， 他能感受到兩瓣唇上的濕氣與熱度， 眼閉著， 心上被蜜糖齁住， 甜滋滋的又睡過去。

　江羽騫年紀也不小了， 過了年就走上奔四的行列， 他這精力就跟減不滅似的。過個兩三天就得拉上周皓逛一次動物園， 擱平時再正常不過， 可這作息錯亂的當兒，他依舊這麽乾——

　周皓夜裡裝睡蒙混過去，早上就得捱罪， 那個精力旺盛的男人會把鬧鍾提早一小時。鬧鍾一響，他就立馬坐起，同時也把周皓給晃醒。

　兩人起初都還帶著點困勁兒，身體碰上了，嵌入進去，那股困勁兒就被一種酥麻的刺激所取代，像山澗裡起了小風，一圈一圈綿綿地散開……

　這天，周皓像個貞潔烈婦，說什麽都不乾，眼睛半睜半醒地癱在被子裡。

　“快起來，來不及了。”

　“別煩我，我睡覺呢……”周皓閉眼嘟噥。

　“皓皓，”江羽騫湊過臉去，低聲親昵地說，“我今天晚上睡公司，不回來了……”

　周皓這才不情不願地睜開眼，語氣不甚清醒，“行吧行吧，你一個人動，我今天不高興動。”

　“好好好，”江羽騫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扒衣服了……

　一個小時折騰夠了，江羽騫胡亂地擦掉小瘋子身上遺留的精液，然後穿衣，系領帶，噴香水，清清爽爽的一身，活脫脫一副衣冠禽獸的樣兒。

　周皓半眯著眼去眼，嘴裡哼唧一句，“禽獸！”

　江羽騫聽見了，挑頭回去，衝他笑笑，鼻尖上都帶著笑漩。

　從頭到腳來看，呆木頭是個頂溫柔的男人，做飯洗衣溫柔，笑容溫柔，就連床上的動作也溫柔。

　又睡了一會兒，周皓也起床收拾收拾準備上班了。他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家裡阿姨正陪著老兩口在客廳看黃梅戲，見他下來，奶奶用混濁蒼老的眼睛掃了掃他，也沒說話。

　這段日子，兩老人像是有意避著他，不光是他，還有江羽騫。周皓惶惑不已，問了阿姨，阿姨支支吾吾地說，“周奶奶老問我，是不是這大地方……男人能跟男人……在一塊過日子……”

　周皓一聽，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這事可急不得。

　中午，周皓沒回來，在單位食堂隨便對付了點，正吃著飯，他接到了小孫的電話，請他晚上一塊吃個飯。電話裡也沒說是什麽事，不過聽口氣，應該是件可樂的事。

　他給家裡打電話說晚上不回去吃飯，讓他們不用等了，想了想，又給江羽騫發了條微信。

　周皓：【舉高高求抱抱.jpg】今天有人請我吃飯，怕你吃醋，小的特地來知會一聲。

　那邊，江羽騫在開會，各部門經理在做年度總結報告，一板一眼，跟念新聞稿似的，表面上，他很認真地在聽，實際上呢？他根本就沒過腦，這些照本宣科的漂亮話，聽不聽作用不大，無非就是走個形式。

　“叮——”微信提示音響了，他低頭去看，及至看清楚內容，他的嘴角不經意地扯了扯。

　匯報工作的枯燥聲還在耳邊縈縈繞繞，他裝出極正經的嚴肅樣兒，左手閑適地拄著下巴，眼皮子往下瞄，視線定在會議桌下的手機屏幕上，右手的大拇指在飛速地打字。

　江羽騫：誰？

　周皓：小孫。

　江羽騫：你們在哪兒吃？

　周皓：不知道呢，怎麽？想突襲啊？你心眼能不能別這麽小！

　江羽騫：早點回來，我洗乾淨了在床上等你。

　周皓：別，大爺，你饒了我吧！【哭唧唧.jpg】

　江羽騫：萬事好商量，下次你來動。

　打出這話時，江羽騫的手移開了下把，指尖點了點桌面，嘴上的笑再也藏不住。會議桌邊的一眾人，見到老板高興，心裡也跟著高興，起碼這年終獎大有盼頭了。

　程靜好是個例外，臉部線條繃得很緊，看上去不大開心，其實，她並沒有多討厭周皓，只是心裡總擰著一股氣，事情沒有按照她想象中的發展下去，極大的失望造就了這份沒來由的氣。

　她有時候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算了，就這麽的吧，自己也沒想去害人，有點小心思總不犯法吧。她是這麽寬慰自己的。

　周皓快要下班的時候，小孫給他發過來飯店的定位。一下班，他就打車去了那裡。

　是一家正宗的日本料理餐廳，周皓報了小孫的名字，跟著服務員的指引往裡走。

　拉開門，裡面的兩個男人同時看向他，除了小孫，還有個陌生男人。黑硬短發，圓臉，戴一副小圓眼鏡，穿著很隨意，他正衝周皓笑，嘴角有一對小巧的梨渦，還挺可愛。

　周皓脫鞋，進了裡去，盤腿坐在那兩人的對面。

　三雙眼睛對視了幾秒，小孫先開口，“老周，這是吳唯，”他略略頓了下，“我男朋友。”

　小圓臉聽小孫這麽介紹，微微漲紅了臉，有點不好意思，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瞅瞅小孫，再瞅瞅周皓，然後很顢頇地笑了起來，一對梨渦襯得他更加老實憨厚了。

　周皓朝小圓臉點點頭，“你好。”

　小圓臉也回以同樣的禮貌，“你好，我老聽阿文說起你，說你是個很有名的內科大夫，你倆是大學校友，還是……”

　孫奕文連忙插一句，“還是前男友，我替你說了。”

　小圓臉有點緊張，鼻頭開始冒起小汗珠，也許是裡面的地暖開得太足。他抽了張紙巾擦擦汗，順道又把眼鏡給擦了擦，他趁機眯著近視眼偷瞄了眼周皓，不過，被周皓給發現了。這下，他更加窘迫了，臉漲得通紅。

　幾乎可以斷定，這個男人是老實穩重的，沒什麽花花腸子，也許會少份浪漫，但是浪漫本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就拿江羽騫來說，呆木頭一個，明裡暗裡皆不通浪漫，但他只要有空，總是想方設法地逗周皓開心。家務活，也是他乾的多。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啊？”周皓對此頗有興趣。

　小圓臉這回搶答著說，“我是他的客戶。”

　孫奕文含著笑，拍拍他肩膀，“打從一開始他就沒安好心，三天兩頭約我出來。”

　“是……是我追的他……”小圓臉太老實了，經不起逗。

　“對，然後我沒經住誘惑，掉賊窩裡了。”

　孫奕文笑著，打趣著，眼睛眯成了一條線，這麽看，跟他男朋友還真有點夫妻相。應該這樣的，文文就該每天都這麽開心，每天都這麽快快活活地笑。

　“吳先生是做什麽的？”周皓隨口一問。

　吳唯很靦腆地說，“程序員。”

　他這長相還真挺配他的職業，老實敦厚，溫吞少語。

　“從沒聽你提過，我今天還真被嚇到了。”周皓說。

　孫奕文在桌底握住吳唯的手，說，“其實我倆處了快一年了，只是一直沒告訴你，早就想喊你一塊吃飯了，就是他老加班，沒湊好時間。別叫他吳先生啦，叫他小吳吧，他比我還小一歲。”

　周皓笑著說，“行，以後就叫小吳。”

　……

　告別了小孫和他男朋友，周皓沒在外面逗留，直接沿原路線返家。

　坐在出租車上，他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突然咧嘴笑了一下——他想到了小孫二十出頭的年紀，也是那副害羞樣子，細聲細語的，別人多看他幾眼，他這臉就能紅得燒起來。

　衣著樸素，熱衷素食，再艱苦的日子他也總是笑。

　車子走走停停，正好停在了紅綠燈路口，周皓從蒙著模糊熱氣的窗戶向外看：花花世界，全都是虛虛實實。

　他伸出食指，在窗戶上寫了幾個字，情感奔走，不受控制——

　“文文，好好的。”

　綠燈亮了，車子順著擁擠的車流緩緩往前移動……

　鑰匙剛擰開門，周皓就發現，江羽騫跟老兩口坐一塊看戲，還是早上那出黃梅戲。

　“回來啦。”江羽騫走過來。

　周皓看看他，眼睛往沙發那邊轉了一圈，江羽騫懂他的意思，小聲地說，“奶奶心情還不錯，誇我是個穩當的人，就是她往後都抱不了重孫了，我說，皓皓也能生。”

　“去你的！你給我生一個！”

　“那行，一會兒我們就來造一個。”

　周皓瞪了他一眼，說，“你們都吃過了吧。”

　江羽騫呼著氣，曖昧地說，“沒吃飽……”

　“餓著！”周皓撇開他，往老兩口那邊走。

　周皓坐在了爺爺奶奶身邊，給他們手剝了個橙子，掰開，一人一半。

　他們仨中間沒有人先開口，沉默一小陣，奶奶感慨地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老頭子，你說是不是啊？”

　她的眼睛依稀停留在電視屏幕上，話是說給他爺爺聽的。

　周皓把話給接了過去，“小江對我特別好，他，他是個老實人。”

　奶奶慢慢轉過來，視線對上了大孫子，“人好，就行，我中意，你爺爺他也中。”

　周皓笑了，嘴唇在顫，開心滿足得不知言語……

　晚上九點鍾，兩人洗漱後上了床，周皓靜不了心，不再強求，合上手裡的專業書，撩起被子鑽進去。他打算先睡了。

　江羽騫垂眼看著他，“是不是剛奶奶說什麽呢？”

　“不是，”周皓沉聲回答，他眼睛一點點地放著光，“小孫有男朋友了，是個程序員，人很老實，今天吃飯的時候他男朋友也在。”

　“覺得失落啊？”江羽騫像是在開玩笑。

　“沒有，我替他開心，真的，他總算有個伴兒了，我最怕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落了單，我有時候吃飯睡覺，總惦記著他有沒有吃好飯，有沒有躺下睡覺。跟你說這些，你別吃悶醋，我，我今天是真的開心，你知道嗎？我寧願自己折壽十年，也希望他能……”

　余下的話，周皓還沒來得及說，就被江羽騫打斷了，“別胡說！我不愛聽！”

　周皓抬眼眨巴了兩下，“騫騫，我有時候想想咱們幾個的命運，就覺得像場夢，可又覺得還挺真實。你當初要是不回頭，我跟小孫現在可能擠在一間小房子裡，上班，下班，過我們的小日子……”

　“那你喜歡他嗎？不對，你愛他嗎？”江羽騫把當年沒有得到回答的問題又問了一遍，那麽的鍥而不舍。

　“之前是愛的……”柔和的白光照在小瘋子的臉上，他的睫毛略略擋住了眼睛，看上去有些沉悶，“現在……我也說不清，他永遠都是我的家人，以後我老了躺病床上，你，還有他，你倆都得圍在我病床邊，聽我絮叨。”

　突然，周皓眼睛裡的光淡了下去，“騫騫，咱倆錯過太多年了，我現在最怕生老病死，最怕你一天天地變老……”

　“唔……”江羽騫動情地吻了過去，小雨淅瀝，滴答滴答的，匯成了小小的情潮。

　江羽騫附在小瘋子耳邊，聲音很低很軟地說，“老了咱倆就退休在家，帶個老花鏡在院子裡看書修花，天氣好時，我就攙著你這個老頭去公園轉轉，也許有一天，生活不能自理了，咱倆就收拾東西去養老院，反正啊，永遠在一塊。”

　“這樣真好。”周皓一昧地在點頭，他想到了兩人白發小老頭兒，互相攙扶地走完一輩子……

　人生的光景，也就一眨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