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簸了整整兩天兩夜,期間又兜兜轉轉好幾輛車,從沿路金黃的油菜花到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一切就跟一場夢一樣。
我風塵仆仆的從車站下來,立馬湧上來幾個男人,騎著各類各樣的交通工具,圍住我問我是否搭車。我想到了何小路,便操著本地口音道:“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
幾個車主識趣地散開,又去尋找下一個目標,就剩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
吸了口氣,微微仰起頭,強忍住時隔多年再度回到熟悉的地方,而襲上來的淚水,此時,918路公路剛好帶著點刺耳的刹車聲穩穩地停在我的面前。
我上了車,投了硬幣,如同許多年前做了一遍又一遍的動作。
車廂裡還是同樣的擁擠,滿是上班族和學生。
他們也還照舊——冷漠地低著頭。
我來到車廂中央,緊緊地拉住橙黃色的扶手,外面天已經暗下來了,鏡子裡慢慢浮現出我的臉。
“哇塞,這個也太撩了吧!”
“就是說啊,而且她一回國就繼承了S城最大的娛樂公司,唉,真不知道等我25歲的時候,自己在幹嘛。”
“那是人家生的好,你要是生在了有錢人家,再基因重組一下,也說不定呢是不是?”
我耳朵裡聽著旁邊穿著高中制度的女生嘰嘰喳喳,興奮地議論打鬧著,不禁微微笑了笑,想起自己的高中時代。
“天哪!這個眼神……”女孩兒又翻過了一頁,“還有這腿,長的逆天啊。”
“別看了別看了!”旁邊女孩急了,慌忙奪過來,“我只是給你欣賞的,不準瞎玷汙我的女神!”
兩個女孩鬧來鬧去的下車了,車廂複又回歸了平靜,我有些困倦,便微微垂著頭,隨著車子晃動。
突然,一隻手撐在了我的頭頂。
幾乎是在下一秒,我想都沒想直接朝右邊擁擠著朝後門趕去。好在車子正巧停在了下一站,我便逃命一般的跑了下去,一路上心臟仍如擊鼓般“砰砰”跳動著。按著記憶就地圖一路跑到了自家樓下,我此時基本上已經快按捺不住自己激動到有些顫栗的心情了,連見面要怎麽開口都沒想好,就腿腳發著軟地往樓上跑。
站在門前放緩呼吸,先是輕輕敲了三下,怕是沒聽見,複又重重敲了幾次,也還是沒人理,著急之下我便改成用手拍門,並緊張到有些哽咽地喊道:“爸?尚藝?我回來了!爸?!”
這個點,他們明明都應該在家的……
我仍不死心,並且敲擊幅度越來越大,到最後是崩潰力度。
這時門卻突然開了。
“你找哪個啊?!”
背後一個中年婦女神色不耐煩地衝我道。
我眼眶發熱地轉過頭,手掌“嗡嗡”響。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您知道這家人去哪了嗎?”
“這房子空了好久了。”女人一指旁邊牆上貼著的告示道,“出租信息不都貼那了嗎?”
因為太急,余光雖然瞥到了,我卻隻以為是別的小廣告,沒想到卻是他們離開的訊息。
我強忍著喉頭的乾澀,感謝地微微鞠了一下,女人邊警告著“別再敲了”邊用力地將門摔上。
剩下我無措地站在原地,盯著那張告示最下方的聯系電話發呆,最終,還是落寞地轉過身離開這裡。
當初既然是我選擇一言不發地拋棄他們,到如今他們不願等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也沒有任何讓他們為我停留的理由,生活總是要繼續,就像當我死去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活過來的這一天。
可是,可是……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渾身都在發抖,隻好緊緊拽住扶梯下的鐵杆,失力地蹲了下去,將頭靠在上面。
在眼淚出來之前的那一瞬間,整個空間裡的氧氣就好像被誰抽幹了一下,我只能不停地用手指摳著脖子,想要緩解窒息帶來的那份痛感。
“我什麽都沒了!”
內心裡在歇斯底裡地亂叫,甚至於快要破口而出,逼得喉嚨發出“咯咯”的怪聲。
哭的累了,我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慢慢地離開這裡。
可這裡是我的家啊。
◇ ◇ ◇ ◇ ◇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路燈卻亮的璀璨。
我站在亮著紅燈的十字路口。人來人往,繁華如昔。
然而哪裡都不屬於我,不管去到哪裡都是多余且不被容納的。
背包裡僅有的兩瓶釀酒,幾枚硬幣,一張□□。
一切都格格不入。
除了沒骨氣地站著風口上流眼淚外,已經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再支撐我做點別的什麽了。
就在我哭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已經很吃力地站在那的時候,胳膊卻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拉力猛地往後扯了一下,順著就轉了個身,差點跌在扯我的人身上。
我眼前一片模糊,只能茫然地望著對方,那人也不說話,五官於我又是一片模糊,依稀只知道拉著我的是一個身材隻比我高一點,衣著卻十分精致的女生。
兩人就這樣無聲地對視了半晌,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幹嘛,只能聲音沙啞哽咽道:“不好意思,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就在我剛開口的瞬間,我能明顯感受到她手指的用力程度,隔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抱歉,認錯人了。”
“沒關系。”
我說完剛想回過身,卻發現胳膊還是被她扯著,我不禁疑惑地重新抬頭望向對方。
那人即使對上我的視線也依舊固執地不松手,甚至掌心竟開始顫抖起來,就像快要握不住了一樣,我不明白一個認錯人的陌生人情緒為什麽會突然變得這麽激動,有點莫名其妙以及輕微的害怕,正待掙脫,那人也急忙開口準備說些什麽,卻被身後趕來的一幫衣著不俗的人團團擁住了,這群人中,任意一個丟在人堆裡都會是顯眼的對象,更何況是一群人。
我受不了被路人注視的情況,便垂下頭低聲懇求道:“拜托請放開。”
其中一個對方的同伴氣喘籲籲地開口道:“不是,我說李知源你到底想幹嘛啊?突然從車上衝下來也不交代一聲,跑這兒拉著人家姑娘的手不放是怎麽個意思?你腦袋被車門夾啦?!”
“這臭毛病怎麽還沒改?舊病複發了又?逮到順眼也不能在大馬路上亂來啊,人都看著呢,走了走了,明天還要趕回S城呢,別在這兒耍酒瘋嚇著人家。”
另一個人也湊上來,衝我笑道:“抱歉抱歉,我朋友喝醉,別見怪啊。”
說著笑嘻嘻地就去拽李知源握著我的那隻手,卻怎麽也沒松開。
在這樣不給面子的情況之下,氣氛也終於開始變得逐漸尷尬起來。
李知源這種至始至終盯住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根本不去管周圍人說了什麽的樣子,一反常態到令那些個原本嬉笑玩鬧的人也紛紛覺察出了不對勁的地方,一個個表情全都默契地僵硬住了。
而我早已在聽到那個名字時,渾身的血液就如同刹那間停止流動了一般,亦如她拔掉我氧氣罩的那個瞬間。
“你叫什麽名字?”
突然她一下湊到我眼前,貼的極近,微微彎著腰,努力要看清我藏在頭髮後面的臉,跟換了個人似的,表情偽裝著帶了點親切的笑容。
我不禁退後了幾步,卻依舊被拽著胳膊無法避開,便故意換了語氣,夾雜著尖刻道:“關你什麽事,我又不認識你。”
說幾句話的時候,我心臟跳的難以負荷,以至於情緒過於激動,倒把李知源嚇了一跳,她趕忙撒了手。
我趁機將滑落下來的書包袋子拉上去,轉身就要走。對方卻三步並兩步一下橫在我面前,張開雙臂攔了個正著。
我由於一直低著頭,壓根沒設防她會來這一招,便一頭栽進了她懷裡,竟被一把摟住。
“嗨,我叫李知源,咱倆就算是認識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嗎?”
“不要臉。”
身後一同來的那群人中,一個眼眶通紅的女孩突然發聲,隨即憤恨地推開旁人,轉身而去。
另一人看著同伴受辱,也皺眉道:“你說你這算什麽。”
而李知源聞所未聞般,只是一邊吃力地摟住不斷掙扎的我,一邊衝那群面對此情此景幾度無語的眾人微笑。
“S城見。”
背後那群人一邊吐槽一邊陸陸續續地散開。沒一會兒,跑車的轟鳴聲在街口的另一邊呼嘯而去。
我掙扎得累了,便扶著李知源的胳膊,將臉埋在上面死活不讓她看清自己的臉,另一隻手一下一下用力拍打著她的後背,“放開啊!”
“我沒有惡意。”她嘴上這樣說著,“我只是想跟你交個朋友。”
“你神經病啊,我又不認識你。”
“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們不就算認識了嗎?”
“我要報警了!”
我瞬間失控,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然而隻拉開了一小段又被她徹著砸進懷裡,纏磨得人力氣殆盡。
真是應了那句話,這個世界上一切不可理喻的事情在你面對一個無賴的時候,皆有可能。
如同當年,即使真正不認識這個人,她也還是莫名其妙地去死纏爛打,這麽多年過去了,都是一樣的。
坐在溫暖的咖啡廳裡,服務員將兩盤甜點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我面前,被暫時擋住視線的那個人,側了下頭依舊目光灼灼地盯著我。
而我除了低頭看放在腿上拘束的手外什麽也做不了,同意來這裡坐著,只是因為大街上那些面對同性擁抱而露出的好奇實在令我很難堪。
李知源拿手撐住臉,突然對著我癡癡道:“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嗎?不同的兩個人怎麽可以像成這樣。”
我被嚇了一跳,隨即難堪地別過臉,“你別這樣看我。”
而她只是微微笑著,“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樣。”
“夠了。”
我一下瞪向她,桌子下面的手卻一直在顫抖。
那人笑容兀地加深,湊過來帶了點狡黠的低聲挑釁道:“生氣的表情也都一、模、一、樣。”
我著急地正欲開口,她卻像想到了什麽一樣坐了回去,攪動著面前的咖啡杯,“唯一不一樣的是,她是個殘疾人,而且……”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她已經死了,否則真想讓你們倆見一面。”
“是嗎。”我尷尬道,“你們是朋友嗎。”
李知源搖了搖頭道:“不是朋友。”
確實,我跟她真算不得朋友。
“是愛人。”
突然想起了她在法蘭克福對我說過的那番話,一下子就跟噎住了一樣了,最終才小心翼翼地反駁道:“我是女生,怎麽會像……”
“誰不是呢。”她喝了口咖啡微笑道,“我們還是同性戀呢,你是嗎?”
正說著,她突然在桌下一把圈住了我的腿,連帶著椅子將我整個往前一拽,湊上來嘴對嘴親了一下。
我下意識捂住嘴,驚慌失措地朝四周看了看,複又向著李知源壓低聲音急迫道:“你為什麽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對我?”
她卻跟個沒事人似的,臉上一直帶著笑。
“不然呢?要我按照步驟來嗎?先要電話,再約會,差不多我們就上床好了。”
我難以置信置信地看了她一陣,隨即掙出自己的腿“騰”地站起來,抓起凳子上的包就往外跑。
“喂!外面下雨了你去哪啊?”
李知源不依不饒地追了出來,我將背包緊緊護在懷裡沒命地往前跑著,突然聽到背後發出極慘的一聲“啊!”
我不禁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只見李知源正跌坐在地上,渾身被雨打的濕透,捂著腳踝,擰巴著眉毛,表情痛苦不堪。
我想也沒想就跑過去,脫下自己的格子襯衫蓋住她,複又半蹲在她面前隔著雨聲艱難地問道:“你沒事吧?”
“好痛。”
她一下緊緊拽住我的胳膊,將頭靠在上面。
我看到她斷了的鞋跟,動作利落地將自己腳上的板鞋脫下來給她換上,道:“要不我扶你到咖啡店先坐著,你自己聯系自己的朋友吧。”
她可憐巴巴地抬眼看著我。
“他們都回S城了,就我一個人在這……你能扶我回酒店嗎?拜托了。”
我歎了口氣,雨勢這麽大,我總不能站在雨中跟她推辭來去,便轉頭看了眼馬路,剛好一輛出租即將行駛過來,我便讓她搭住自己的肩膀,艱難地撐了起來。而她則手臂圈住我,逮住我的臉又是得意地親了一口,我也懶得在此時與她計較,隻一瘸一拐地往馬路邊跑。
拉開車門將她送進去後,剛想轉身走人,卻被一把拉住了書包帶子,接著整個人被攔腰用力抱了進去,耳邊聽得“彭”得一聲關車門的動靜,李知源衝著司機道,“師傅去XX酒店,快開車!”隨即衝我佯裝憤怒道,“你這人怎麽這麽狡猾?甩了我就想跑是不是?”
我倆渾身都是水,卻貼在一起坐著,我討厭這樣親昵的距離,便抗拒地別過臉。
“你不要再纏著我了。”
剛說完脖子上驀地一熱,我嚇得趕緊扭過頭,卻剛好和早有預謀的她親了個正著。
“既然你這麽主動,那我就不客氣了。”
接著她突然捏住我的下顎,整張秀氣到像小孩子的臉逼近過來的狀態卻極具侵略性。
一瞬間,段亦然在我腦海裡的樣子猛地清晰起來。
我一下推開她,嚇得雙目發怔。
李知源吃痛地揉揉肩膀,掃興道:“我不就開個玩笑嗎?你至於這樣?”
“我要下車。”
“不行。”李知源一把奪過我的包,“除非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年齡,電話,家庭住址。”
“讓我下車!”
◇ ◇ ◇ ◇ ◇
滂沱的大雨中,我除了懷裡的釀酒外什麽都沒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還要守護著它們,好像我還能再見到我爸,把它們親手交給他似的。
“喂你是不是沒地兒去啊?要不要跟我走。”
放我下車的人依舊不依不饒地緊緊跟了一路。
“我不是故意要親你的,我只是沒忍住而已開個玩笑而已,你別生氣了嘛。”
李知源坐在被迫以蝸牛般的速度行駛著的出租車裡,半個身子逃出窗外,努力要把傘舉到我頭頂。
“你聽說過一見如故嗎?我這人本來就自來熟,但不會害你的,所以你上車,我送你去酒店好不好。”
“我拜托你不要跟著我了,你這人……”
此時我的每一步都走的艱難無比,再加上連日以來的奔波、饑餓和心理的疲憊,我幾乎是被雨水衝擊著倒在了路邊上。
“程尚恩!停車!”
我還沒怎麽樣,邊上李知源的情緒卻失控得驚人。
我等那股短暫的眩暈過去後,剛想扶著綠化帶站起來,卻被一把攔住腰身,又重新被推回車裡。
聽到李知源報了酒店的名字,我便趕忙拽住她的袖子道:“我不去。”
“你閉嘴!”李知源咬牙打斷道,“我的忍耐是有極限的。”
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這個人好像跟某人一樣,都虛偽的令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