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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第65章 以愛之名
我跟著段亦然回到家,她徑直來到獨立廚房一下拉開了櫥櫃,然而裡面放的不是什麽鍋碗瓢盆,卻是滿滿當當高矮不一的藥瓶,塞得那樣滿,甚至可以稱得上震撼。

 我很早就知道她吃藥,但沒想到會吃這麽多、這麽雜,一下子愣在那兒,竟然忘記了她所做過的一切,就因為這些白色的藥瓶子,多可笑。

 她眼睫還是濕的,鼻尖通紅,生硬又急切地開口:“尚恩,這樣的話,你會留下來嗎?”

 我走過去,踮起腳一個瓶子一個瓶子地拿出來看,再一個一個地放回去,有同一種藥好幾瓶的,也有很多不同作用的藥。

 段亦然突然從後面抱住我,壓在冰涼堅硬的流理台上,呼出的熱水噴在耳邊帶著潮濕的水汽。

 “尚恩你說話,說你已經原諒我了,說你不會……不要我。”

 我脊背一瞬間像是被電流狠狠抽過,可我沒說什麽,只是仍舊執著且費勁地踮腳將藥瓶拿出來一個一個看,再放回去。

 我怕她騙我。

 段亦然抬手將我手中的藥瓶奪過來丟回櫃子裡,“啪”得按上了櫃門,扣著我的五指送到嘴邊,溫熱的唇貼上手背,左右反覆摩挲著。

 “尚恩,我改,我都改,你別離開好嗎?”

 “李知源瞎了。”我喃喃道,“我姐姐的腿斷了……”

 其實,這些話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因為我知道段亦然根本不在乎,不在乎犯罪,不在乎別人的痛苦。

 我只是害怕自己動搖,害怕真的替她們輕易地原諒了她,害怕十年之後自己的魂魄不得安寧。

 段亦然埋在我脖子裡深吸了口氣,“我補償,我都補償。”

 “怎麽補償……”

 段亦然頓了一下,突然松開我走到放置碗筷的架子上,隨手拿起一根銀筷子,筷子尖朝著自己的眼窩二話不說就要捅進去。

 “啊!”

 我慘無人道地尖叫了一聲,根本不受控制,幾乎是本能,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用兩隻手死死護在懷裡。由於應激突然爆發的力量而渾身脫力,腿軟著跪在地上,跪在段亦然腳邊,我徹底敗給她了,我不僅自己不會殺她,我連放任她傷害自己都做不到,多可笑多諷刺——程尚恩曾經竟然是帶著索命的“任務”接近段亦然的。

 “你別逼我了。”我蠕動著失血而乾燥的嘴唇,“無論你怎麽對待我都沒關系,真的,我怎麽都會原諒你,我只是,從來不希望你這麽對我,卻不是說不愛你。”我枕在懷裡的臂膀上,它好像脫離了原主成為了我唯一的依靠似的,“可是你為什麽要傷害尚藝?為什麽要傷害李知源?她們是無辜的啊,你這樣做,什麽都無法挽回了。”

 我抬起頭望著她,很客觀,很清明,沒有一點感情用事,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已經不是我和她愛與不愛或是情情愛愛的糾葛了,而是別人的人生,別人的生命。

 “事到如今我實話告訴你,段亦然我還愛你,以後也會愛,所以當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沒人在乎你愛你的時候,你都要記得,有一個人無論你做什麽都在仰慕你貪戀你,至死都愛,怎麽都愛,那個人就是我。”

 說著顫抖地從口袋裡摸出那枚戒指,我還是撿回來了。

 “因為我是你的妻子,我們還沒有離婚不是嗎?”

 懷裡的手臂突然震了一下。

 “亦然。”我閉了下眼睛,“我不恨你了,但這不是原諒,只是我愛你。”

 “你去自首吧,真正的去贖罪,懺悔。”

 我捧起那隻骨骼鮮明的手,將戒指緩緩地推進無名指,在蒼白的手背上落下最深沉的一吻。

 “我等你回來。”

 “不要再拿愛來耍我了。”

 段亦然垂眸看向我,在燈光下,眼睫投下的陰影使她的目光那樣專注而深情。

 “上次你說愛我,我確認了一遍又一遍,結果到頭來還不是假的,何況我又不在乎。”

 然後她用力又滯緩地抽出落在我懷裡的手臂,笑了一下。

 “別裝了,我和你之間哪有那些東西。”

 說完捏住無名指上的戒指硬生生拽了下來,放在旁邊的流理台上,發出細微的“叮”的一聲。

 “你不就是想讓我自首好放你自由嗎?話說的那麽好聽,就跟放屁一樣。”

 她隨著我站起來的動作緩緩抬眸,終於露出清明的眼底。

 “什麽你等我回來?恐怕我前腳剛到警察局,你後腳就跟別人跑了吧?你當我傻?我人都撞了!我會放你走?!”

 “段亦然,我愛你。”我盯著她的眼睛,喉嚨澀得直顫,“我愛你。”

 “閉嘴。”

 她不耐煩地別了下臉不去看我,手捏成了拳。

 “我愛你。”

 “閉嘴。”她突然神經質地回過頭,瞪大眼睛盯著我,眼底浮現出一根根紅血絲,“我不想打你,你閉嘴。”

 “我愛你,我不想離開你。”

 “啪!”眼淚被打得甩飛了出去,耳邊嗡嗡直響,我頂著手指印重新望向她,用盡我此生的柔情和愛意,“我真的,很愛你。”

 她一下掐住我的脖子,相比以前的力道來說,她根本沒想下死手,這樣頂多算是威脅,甚至虎口微微離開了我的喉嚨,她是想讓我繼續說的吧,她是在鼓勵我暗示我繼續往下說的吧。

 “尚恩你別逼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這麽說?!你為什麽非要像那個女人一樣玷汙'愛’這個字?!我不需要!我不想聽!”

 “你需要,你想聽。”我攀上她的小臂,臉貼上去磨蹭著,安撫著,輕聲地像是喃喃自語,“我愛你亦然,我愛你,不愛你才是騙你的,我真的愛你。”

 我也真的不想離開你,尤其當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時,尤其是一切都無法挽回時。

 “好。”這時段亦然語氣突然垮了下來,那麽失落,甚至是絕望,絕望得令人心碎,就像毫無預計就被扎破的氣球那樣,不過一瞬間的時距,一顆眼淚從她的左眼滑落,浸濕眼角那顆只有我看的見的淚痣,“那你就一直說,我要和你做,做的時候也說,如果你能保證說一晚上,我就去自首,你能保證嗎?”

 我笑了一下,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也錐心,也祥和,錐心的祥和是什麽樣的感覺,可能這輩子也沒幾個人能體會一遍了。

 所以我說,“我愛你,亦然,段亦然”。

 ◇ ◇ ◇ ◇ ◇

 天鵝絨的床單,重量一壓上去就要陷得好深好深,深到試圖把人溺斃在裡面。作為一場謀殺的舞台,它親吻我哭濕的臉頰,磨蹭我汗濕的脊背,反反覆複,卻掩不住我最深情,也最執著的告白。

 段亦然不斷地拿她的嘴巴堵住我,她不想聽。

 我猜,她可能從來都沒有這樣討厭過“愛”這個字,不是求而不得的鬧別扭,而是徹頭徹尾地厭惡。

 她卻不知道,此刻我說的這個字,比任何時候都真。

 “別說了。”

 段亦然再一次順著我的下巴將唇用力地按捺住我的呼吸,廝磨了一陣後折磨似的捏住了我的鼻子,上身微微抬起,舌頭插的更深了,她做了一個選擇——寧願讓我死掉。

 窒息是一種過於緊致的氛圍,好像偌大的世界、紛雜的眾生瞬間集中到你一個人的身上,這個時候你不再覺得自己渺小,因為整個空間都因你而壓縮,壓縮到了極致,帶來一波又一波分外鮮明的戰栗感,我好像站在了頂峰,那高處不勝寒的頂峰。

 “彭!”得一聲,眼前綻放了這個世界為我慶祝而點燃的煙火,你看,多麽炫目,置之死地的快感。

 “尚恩?”

 段亦然急促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後手和唇一齊離開了我,氧氣擠壓過來,全世界都離開了,丟棄我的殘骸——這才是死亡,冰涼一片。

 “不要!”我驚恐地尖叫了一聲,救命稻草一般撲向段亦然,緊緊抱住她的身體,“我愛你,我愛你,段亦然我愛你。”

 “你還要說嗎?”

 她的聲音依舊帶著喘息,不過已經變成就像死前力不從心的微喘,了無生機。

 我要她的熱度,我要她的瘋狂,我要她!

 我不想死,不想讓任何人死,更不想讓段亦然死,即使她那麽應該死,即使我現在正以愛之名求著她去死。

 “我,愛,你。”

 我一個一個字地說出來,就和秒針轉動的頻率一致——它快帶著分鍾轉向12這個數字,全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對某些人來說卻是結束,徹徹底底的結束。

 突然一雙冰涼的手臂環上了我的腰身,交疊著,手掌托住了我的脊背,明明很輕的一個動作,我卻感受到了無限的溫柔和愛意,於是我更用力地回抱住了她。

 “我生病了尚恩。”段亦然說,“我只是生病了,你明白什麽是病嗎?”

 就是讓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你從來,都不問我生的是什麽病嗎?”

 抑鬱,倒錯,躁狂,還是毒癮?我不知道。

 我只是一度認為段亦然從不會同情他人的苦痛和災難,現在看來,不全怪她,她自己的死活都鮮少有人過問。

 就連我也不問。

 即使我早就目睹過她癲癇般地吞藥。

 段亦然還會將我的藥片倒進馬桶,她還勉強明白這樣無休止地吃藥最終會走向毀滅,可我就那麽眼睜睜看著她吃,帶著凌虐她的快意。

 她有錯,我亦不可饒恕。

 “我們是一體的。”

 “什麽?”

 段亦然不明白我的詞不達意背後,究竟是怎樣的毀滅式的寬宥(yòu)。

 我將手從她的背挪到她的肩,再從她的肩攀上她的臉頰,珍重地吻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巴,我們赤身裸體,原始的就像伊甸園中的亞當和夏娃——本能的愛與衝動,即使我和她分別都裝在夏娃的身體裡,擁有同樣的構造,卻是不同的靈魂。如果可以,我想親口告訴段亦然,她可以作為一個女人擁有我的,這並不偉大,也並不肮髒,這不過是造物主的另一個旨意。我們只是遵循了,也算錯嗎?

 “亦然,當你從贖罪場出來的那一天,我們重新開始吧。”

 而不是將那個充滿著欲望和年幼無知的公交車站作為起點。

 “我將用我的余生為你向所有因你而受到傷害的人懺悔,所以你,自首吧。”

 黑暗中,一聲“嗒”羞怯地響在這個靜謐時刻。

 那是分鍾撞上了時針,發出的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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