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解靈的確回來了。

不過他回來後的事,也實在有些出乎預料——

霽摘星剛打完一通長達兩小時的長途，解決完三個天師世家的內部矛盾。起身去拿被他放在另一邊書櫃上的文件時,才無意瞥過窗外天『色』，怔愣了兩秒。

蒼穹被蔽上一片濃稠墨雲，遮天蔽日。唯獨有微弱星光閃爍，與高層中的銀花火樹交相輝映。

霽摘星有些頭疼起來。

哪怕是對面常年707加班的商業大樓，不少科室的燈光也已經黯淡下去，這座城市陷入了難有的寂靜當中，充分顯示了現在的時間點恐怕非常陰間。

霽摘星懷抱著僥倖心理,低瞥了一眼時間。

手機屏幕上的數字剛好從“3：59”分跳動到“4：00”。

霽摘星：“。”

即便已經脫離青春期許久，大概因為靈力強盛，霽摘星面容還是維持在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此刻他微微蹙眉，垂下眼時，眸裡蘊含的失落神『色』幾讓人心碎，更讓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安慰他。

那身寬大的天師袍衣領微微敞開,可以看見一段雪白頸項,其間點著一點紅痣,艷麗地蒙上一層顏『色』。

身形異常清癯，極不匹配傳聞中的模樣。

如今天師部的部長,在眾多頂級天師當中也被奉為神明般強大的霽摘星，一直是以醉心工作的無情形像出現在眾人眼前。

除去部分地位特殊的天師高層,沒人知道現在的霽摘星，其實早就不是“孤家寡人”了。

那個惡鬼回來了。

而好巧不巧，在二十一小時前，霽摘星向他保證自己今天會早些回來……然後就拖到了現在。

霽摘星想到回去後要面對的“雷霆大怒”，頓時更沉默了。

不論是作為天師部長還是霽家的繼承人，霽摘星身邊皆聘用了好幾名私人司機。不過因為他有時候出行不定,十一點便放人下了班，這時候也是自己開車回去。幾乎只猶豫了一瞬，線路便偏離了導航的指向，繞了條遠路，來到一家口碑相當不錯的甜品店。

當然，選擇這裡的原因還有這是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甜品店。

打包小蛋糕的時候，霽摘星一直垂眸看著那些漂亮的紙盒，然後指了下紋著可愛草莓圖案的紙盒，禮貌說道：“請用這個打包。”

“好的——”店員低聲應道，因為實在太晚，聲音不算很有元氣。利落地打包好後，她遞上了紙袋，然後目光在觸及到霽摘星的面龐時，猛地頓了一下。

面前的人戴著白『色』口罩，緊緊掩住鼻部和嘴部，但那雙眼睛簡直太漂亮了，像星辰一般落於眼前，讓她看得怔愣住許久也挪不開眼。霽摘星卻將這種目光，當成了一種詫異的疑『惑』，於是難得解釋了一句：“是帶給家裡的小孩子。”

那雙『露』出來的漂亮的眼，口罩外皙白的膚，毫無疑問地顯現出無比的穠麗來。店員微一失神，將紙袋遞過去的手都微有些顫抖，耳際發燙，“是您的弟弟嗎？真體貼。”

霽摘星微垂下眸，應了一聲——

有些無奈地想：弟弟麼，也不算。

·

哪怕霽父、霽母十分的傷心抗議，霽摘星也早在幾年前便搬出了霽宅，現在居住的是一座一百二十平的雙人公寓，除了綠化特別好外，另外極其顯著的優點，便是近五年來，附近從沒有發生過任何靈異事件。

畢竟住在這裡的人物是讓惡鬼們聞風喪膽的“死神”，天師部的部長，陽世秩序的一力維護者。時常還有天師部的各個泰斗天驕來回逛著，早將邪祟的容身地『逼』迫的涓滴不剩。

不過如今這個良好的記錄，恐怕要被打破了。

戴著口罩，提著漂亮紙袋的青年在解開指紋鎖，踏入玄關的瞬間，原本自動亮起的燈光忽然明滅不停，客廳的電視中閃爍著奇怪的、充滿陳舊信號的雪花屏，無所不在的窺伺感傳來，它們從腳底、從頭頂冒出來，讓人『毛』骨悚然，全身都極不自在，無處落腳。

霽摘星將口罩解下來，無奈嘆氣。

“解靈，”霽摘星說，“不要把燈又玩壞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正在不停閃爍的燈光猛地停頓下來，空間憋氣似的歸於黑暗中，又隱約傳來一聲冷哼。

霽摘星將燈重新按亮，原本空『盪』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背著手，神『色』冷淡，面容精緻英俊的不像話的男人。

而他的神『色』，也是鮮明得毫不遮掩的惱怒。眸光落在霽摘星身上，又像顧忌到什麼一般飛速移開，這副模樣，甚至顯得有些“可愛”起來，只是透出一股和他過往與外貌皆不匹配的稚氣。

酆解靈的確回來了。

不過心智卻好像出了點問題——現在的他，記憶所剩無幾，心智似乎停留在七八歲的時候。

這是霽摘星觀察出的結果。

七八歲時的酆解靈，其實還算個比較乖巧聽話的孩子。

在霽摘星能好好陪他的情況下。

但可惜現在的霽摘星，作為天師部的核心，早八百年沒因為私事休過假，哪怕想卸任或是開始轉移工作重心，也不是朝夕間能做到的。這就導致了他哪怕要一邊“『奶』孩子”，工作上卻依舊非常忙。

皮膚蒼白的青年微微『揉』捏了一下手腕，看著眼前滿臉彆扭的人，微微嘆氣道：“……對不起。”

酆解靈不理他。

“工作忙忘了時間。”霽摘星微微抿唇，有點愧疚神『色』，“答應你會早些回來的。”

酆解靈的神『色』微微鬆動，但嘴還是硬：“你還記得？”

霽摘星這個時候，便也恰時將他買來的蛋糕提出來，淡粉『色』的草莓紙袋異常可愛，沁人的甜香味也已經飄出來。

作為靈體狀態的酆解靈，當然是不必吃凡間食物的。但他身份特殊，倒也能品味到酸甜苦辣各種滋味來，霽摘星有時候閒下來，會給他做一些點心、煲湯，更多時候，也會直接買一盒這種甜味的蛋糕點心。

“嗯。”霽摘星說，“給你帶的。”

和小孩子差不多的酆解靈，這個時候還沒學會怎麼掩飾自己的喜歡，目光隱秘地黏了過去，嘴唇也是掩蓋不住地翹起。霽摘星絲毫沒有欺騙小孩的負罪感，不動聲『色』地為自己開脫：“那家甜品店遠，繞了圈路，所以回來的又晚了點。”雖然說他真正下班的時候，已經凌晨四點了。

酆解靈抿了抿唇。

“好吧，”他說，“原諒你。”

已經隱隱顯出實形的身體靠了過來。酆解靈身量很高，尤其是半漂浮著的狀態，更是顯得身形高的能將霽摘星整個攬在懷裡。霽摘星以為他是要過來接紙袋的，將手上的蛋糕遞了過去，但是在那瞬間，卻是被酆解靈小心環住了手。

靈體沒什麼溫度。

酆解靈卻看著他，眉眼垂下來，不太高興地說：“涼的。”

也不知是怎麼察覺出來的。

“下次要早點回來。太晚了。”說著，酆解靈又皺眉，很苦惱的模樣。這種時候，他的情緒還是很好看透的，那點擔憂都顯『露』無疑，有些彆扭地說，“外面的天很冷。”

霽摘星是在車庫停了車再走過來的，其實只是很短暫一條路，但是正好趕著飄雪，肩頭便也落上些冰晶，在溫暖室內沒多久便化了。霽摘星被他握著手，神『色』也不知什麼時候，陡然溫暖起來。

“嗯。”他點頭道。

過了很久，霽摘星洗浴完蒸乾頭髮，身上皮膚蒸騰上一股淺淡粉『色』。酆解靈正端正坐在沙發上，等著霽摘星和他一起分蛋糕。霽摘星看到這一幕，微微佇立一會，好半晌才輕聲道：“酆解靈。”

“嗯？”

“沒什麼。”

·

酆解靈這事，知道的人不多。

畢竟他得罪的天師世家太多，那幾個老牌世家都覆滅在他手上。戮名又太盛，許多天師將酆解靈視為鬼王，戰戰兢兢，知道這是個可毀滅人世的魔種，霽摘星便也不讓他們一邊擔心天師編制考核一邊再憂心忡忡其他了。

但就算知道的人不多，一些關鍵人物，比如天師部的一些高層，比如路喚舟這麼個當年的半個受害者，還是清楚的。

路喚舟和酆解靈之間的關係，也十分複雜。當年畏懼居多，有些痛恨又有些歉疚。這麼多年下來，路喚舟『性』子更沉靜許多，話少人狠，是天師裡出了名的孤僻鬼才。如今見到酆解靈，心中復雜情緒簡直說不清，尤其是得知酆解靈的心智還停留在小時候，鬆了口氣同時，對酆解靈又尤其嫌棄起來。

酆解靈這人對別人情緒何其敏感，尤其是路喚舟一出現，他便似有一種天然防備和敵意，臉『色』頓時沉鬱，冰冷無比，抱著手臂的模樣很能唬人。

要不是霽摘星和他提及酆解靈現在的狀態，路喚舟還不敢這麼自信地對酆解靈，毫不遮掩地『露』出他的百般挑剔神情。

像是被侵入領地的凶獸，酆解靈難以言喻地暴躁起來。

霽摘星正端著一套茶具出來，瞥了眼酆解靈的神『色』，心平氣和地對路喚舟道：“你怎麼招他了？”

酆解靈還冷著臉，瞥了霽摘星一眼。見他目光不在自己身上，說不出的難受妒忌，“讓他出去。”

路喚舟哼哼，“摘星，你救回來的人對你就這態度？白等這幾年了——”話沒說完，一股極兇戾的陰氣襲來。路喚舟這麼些年反應到底快了點，頓時便結了枚咒印抵住那一擊，冷汗頓時便下來了。

雖說沒事，卻仍有些心驚。路喚舟道，“怎麼回事，摘星，你不是說……”

“心智的確回去了。靈力尚存，只是還不會用。”霽摘星道。

那不是更危險？！

路喚舟陡然變『色』，還有些震驚，“你沒告訴我。”

霽摘星看他。

好傢伙，有夠偏心，不就是怕我欺負他。

路喚舟喝完茶，臭著臉告辭。

酆解靈一直冷冷審視著路喚舟，原本見他離開，便飄進了房中。後來又似想到什麼一般，猛地飄出來，盯著霽摘星送路喚舟出門，沒給他們獨處機會。

路喚舟自然也察覺到了。

不過酆解靈這種行為，在路喚舟眼裡，更像是一種孩子心『性』的佔有欲，和以前還是有所不同。

等坐進車裡的時候，路喚舟忍不住微微偏頭，望向了那裡。

“你還是快點想起來吧。”路喚舟喃喃道，有些無奈意味，“要不然我看了都要為霽摘星難受了。”

他用了半條命的代價，等了十年，才為酆解靈重聚神魂。

結果酆解靈全都忘了，和個小鬼似的煩人。路喚舟又想起他看的那些狗血文學，要是酆解靈失憶後愛上別人，這他媽算個什麼事啊。

他都火急火燎，霽摘星還和沒事人似的。

原本又要生一陣氣的酆解靈，看著駕駛走的車輛，忽然微微怔愣起來，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