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鬱水宗寂靜無比,只剩草木窸窣搖擺,年輕弟子揮斬千萬次木劍的細微聲響。
霽摘星外披了件黑色的長衫,緞面繁複,有線繡星河。愈襯得他伸出來的一截手腕、一段脖頸,都雪白細膩。
那黑發仍然微微散在肩頭,隨性無比。霽摘星此時不同白日那樣規整,一看便知是休憩時讓人強拉出來,透著一股慵懶意味。
出宗的路並不好走。
那些嶙峋突出的怪石橫生,弄得談琅心煩意亂,時不時便要照看一眼霽摘星。
誰叫霽摘星如今一幅修為倒退,一推便倒的模樣——談琅怕他走半路就從這跌下去跌死了。
夜色中,談琅時常回眸,眸眼晶亮。
他忍不住詢問,語氣冰冷:“要不要我牽著你?”
霽摘星眼中的談琅,向來不是體貼善良的性格。於是霽摘星略一思索,也反問道:“你不認路?”
談琅:“……”
一路上談琅再沒開過口。
兩人便這麽氣氛沉寂地出了鬱水宗。
談琅帶著霽摘星熟門熟路,尋到一處如同廢棄的隱蔽法陣,揮手擺上兩顆中品靈石。
站定後,霽摘星眼前微微一晃。
睜眼便不再是那偏僻荒林,而是一條繁華街道,路邊掛著殷紅的燈籠引路,香風自那道路盡頭傳來,一股甜香氣息。
“跟緊我,”談琅刻意冷漠、又帶著點惡意道,“這裡面可不僅有道修。”
霽摘星微頷首。
其實那路途攏共也沒幾步,談琅帶著霽摘星走進一側閣樓中,香風淡去不少,又立即有白膚貌美的女婢上前俯身引路。
“幾位真人皆在後庭。”
月色飽滿,一眼便可看清美人起舞,腰肢柔曳。這整棟閣樓都被包了下來,在後庭設宴。談琅的那些朋友們,都候坐在席中,等著他兩人的到來。
和談琅廝混在一塊的紈絝,大致都是些膽大妄為,不受管制的修二代。
他們生在宗門望族裡,行事葷素不忌。知道這次要整治的人,是那位從雲端跌落的霽摘星,也不過猶豫了片刻——戲弄這般天驕,讓他如籠中困獸般,豈不是更有趣?
但當他們看見那黑發修士隨著談琅走進來時,都是微微怔愣。
霽摘星簡直和他們像兩個世界的人,連出現在這等聲色場合都格格不入。
聽鬱水宗那些事聽久了,他們都道霽摘星是個什麽鳩佔鵲巢的貨色。如今一見,卻發現他居然生得……這般好看。
雪膚黑發,容貌昳麗。便是再厭惡他的人,也難挑剔出不好來。
談琅眼見著這些人的神情,甚至有些目光,近乎不掩癡迷,心中不知為何便生出一股火來。
他面無表情地選位坐下,取了桌上酒痛飲而下。那些急湍流出的酒液,一下子浸透他的衣襟,一幅浪蕩情態。
“帶了個人來。”談琅說道,“今天玩什麽?”
那戾氣都快溢出來了。
明眼人都能瞧出他心情不佳,心道談琅看來當真和這麽個美人勢如水火。但或是抱著私心,或是還念著一起放浪的情誼,紛紛按他們之前謀劃好的話,笑嘻嘻答:“玩射箭啊。”
霽摘星便坐在一旁,聽聞他們講取規則。
他們這有九人,一人從簽筒中挑一支玉簽。玉簽底端為朱色者射箭,底端黑色者,則蒙眼拿箭靶,等射箭者射過九箭為止。
他們也皆是修真門人,自然不會用普通的弓。而是需以真元催灌拉開的靈弩,箭頭寒鐵所鑄,頗為危險。
霽摘星只在一旁安靜的聽,既不出聲也不反對,乖得出奇。
那些紈絝們心中想,他應該是第一次來這麽玩,都不怎麽說話。
定下了規矩,身邊伺候的柔媚婢女便去取了簽筒,讓每一位修士輪流抽取。
等送到霽摘星眼前時,他微微斂眸,也沒拒絕,從那其中抽了支玉簽,簽底沒有顏色。
那婢女看他好看,有意親近,像柔順的貓一般靠了過來。
偏偏霽摘星十分不解風情,動作微慎的半點沒觸到女子白膩的膚。
還猶記得道謝。
“多謝。”
談琅隔著一席懶懶地抬眼看他,見霽摘星的動作,不知心情為何好了點。
他看霽摘星正低頭審視那玉簽,黑發披散,側面所見他黑沉睫羽細密,如畫中人。
太好騙了。談琅覺得。
欺負起來都沒什麽意思。
抽中“獎”的恰好是談琅身邊兩人,他們走出去,相隔百米射箭。那蒙眼之人將箭靶舉得離身邊極遠,口中叫嚷著:“你那破箭術,可別射到我了。”
“廢話。”
那人運足靈力,將弓拉滿亦有些吃力,最後下來,九箭偏了八箭。
自然是被大笑譏諷。估計是他們私下規矩,還被索取了好些靈石。
那被嘲笑的射箭者臉上微微發燙,目光不自知地就飄到霽摘星身上,見那人沒看自己,既安心又失落,嘴硬道:“早知方才,就該一箭將你射死!”
又玩了兩輪,霽摘星始終未抽到帶色的簽。第四輪將開始時,倒是有人攔住,道:“這玩的沒什麽意思,不如再加個彩頭。”
“射中了,舉靶的人要喝杯酒;落空便射箭者喝酒。”他笑嘻嘻道,又讓女婢端酒過來。
那酒並非凡酒,而是壓了百年的靈釀,名為七日談,極為烈性。
其他人皆是應好,於是第四輪抽簽又開始了。
這次發簽的次序略有不同,一圈人抽完,皆為未上色的玉簽,最後也只剩霽摘星和談琅兩人未動手。
這簽筒早被做了手腳,談琅再清楚不過。
而霽摘星,便要去做那個“箭靶”,被蒙住眼睛,封住靈識,只能聽著耳邊的風聲,感到未知恐懼——談琅不會借此機會故意傷他。或者說先前有這個想法,也早打消了。
不好和爹娘交代。
談琅如此勸說自己。
而最後的彩頭,亦是重點戲。那七日談,是真切極烈,可醉倒金丹。霽摘星酒後若失態,甚至做出什麽荒唐事來,他便用留影石記下來,便也是一個把柄了。
談琅也覺得自己卑劣。
但他不知為何遐想到霽摘星醉酒時,又多出許多奇怪的想法來。
霽摘星去抽那玉簽時,談琅便裝作把玩佩玉,漫不經心地往那瞥一眼。
便見霽摘星微微低頭,瑩潤的食指和中指夾著玉簽。玉簽尾端是色澤殷紅的一截。
他微偏過頭來:“原來是我來射箭。”
“這如何可能?”
其余暗暗關注的人,幾乎是下意識反駁出聲。
“如何不可能。”霽摘星還是那副無害又溫順的模樣,他微微笑道,“我慣來運氣好,談琅道友覺得呢?”
“……”
“的確如此。”談琅道。
他就算再遲鈍,也看出是霽摘星反作手腳了。但是這時候又不好承認,如同不打自招。
反正霽摘星大抵也射不中幾箭——像談琅這樣近乎百發百中的人,畢竟是少數。
談琅拿著箭靶走至百米外。好在霽摘星也沒有刻意手偏手抖,將那箭矢插在他的身上的打算。
霽摘星合上了一隻眼,也不像多費勁的模樣,修長的指勾住弦,開弓時弓身微斜,他的脊背舒展而成一個相當漂亮的弧度,好似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讓人目光都鎖在他身上。
箭矢疾速射出。
談琅隻覺得手中箭靶微沉,耳邊一下爆發出讚歎的喧嘩。
正中靶心,完美無缺。
那些紈絝們是真心欽佩。要知他們光用靈力控穩這弓都困難,何談能這麽精密完美的一箭。
談琅微微抿唇,連蒙眼之布都未摘下來,讓婢女送過來七日談,一飲而盡。
他酒量其實極好,但預料之外的,原是爆裂的酒力發散的這麽快。
直到第六杯時,談琅被半蒙住眼的整張臉都紅了。隻覺得耳朵中、喉嚨中都冒出熱氣,既疼且暈。
他有些意識模糊起來。
他的那些朋友們都有些怕了,原本是打算一杯灌醉霽摘星的,現在卻是害怕談琅喝死過去,紛紛出來打圓場:“到這裡也差不多行了,不喝酒,我們看霽兄射箭——”
談琅一把推開他們,舌頭都有些遲鈍,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麽。
“願賭服輸。”談琅道。
“反正我永遠贏不過你——”他抬頭,雖然蒙著眼,但誰都知道他在看霽摘星。然後含含糊糊地,罵了句髒話。
這時候就顯得霽摘星特別冷靜一人。
他對著談琅道:“你快站不穩了。”
談琅幾乎是多年以來,和霽摘星作對到條件反射,立即道:“不必你假好心。”
霽摘星只看他一眼,然後便連發三箭——只是這次,三箭一箭未中。
“結束了。”他道。
霽摘星便又放下弓弩去取酒,那些紈絝們微微一愣,也來不及阻攔,便看霽摘星連倒了三杯。喝的特別急,是那種極容易醉的喝法。
飲盡後,霽摘星便閉著眼冷靜了一下。
他神智仍還是清明的,只是面頰稍微發紅了一些——然後就是雪白的膚幾遍染透,連那微微露出一點的鎖骨都是盈滿了淡紅。讓人忍不住想去遐想,他是不是四肢百骸都染上了這抹艷色。
霽摘星緊蹙著眉,慢吞吞道:“霽某身體有恙,頗為不適,先告辭了。”
那些人裡面都沒個去攔霽摘星的,都莫名有些羞愧,支支吾吾地應好。
霽摘星又微微頷首,腦中頗遲鈍地回想回去的路徑,可也不過幾步的距離,便有些踉蹌地停了下來——
他腳步不穩,自然有修士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了一步。
修士原本以為霽摘星是喝醉了,還頗有些臉紅心跳,不好去看他的面容。但他又離得很近,便聞到了因院閣中香氣太重,被掩去的一點血腥味。
因方才射箭的動作牽扯,霽摘星舊傷未好透,又有些破損。喝了烈酒,更是催動傷勢。
“你、你受傷了?”修士有些許茫然慌亂地求助,“霽摘星流血了。”
這一聲簡直振聾發聵,嚇得談琅心中一驚,酒醒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