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摘星還記得他離開前,師尊長發灰白,精神矍鑠,如今還是那副頗英氣成熟的面容,卻略微帶些疲憊。
“師尊、師娘,”霽摘星半跪下身抬袖行禮,黑眸微斂,那截寬大的雲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截清瘦蒼白的手腕,“徒兒不孝,有辜所望。”
這動作幅度不大,卻是微微壓住了傷口。
他師尊目光微微一凝,皺眉蘊著一股惱意,一揮袖用真元托舉起霽摘星的動作。
“我們有能有什麽期望,”談宗主道,“只希望你改改逞強性子,我鬱水宗倒不至於落魄到養不起你一個修士——”
他的語氣亦不算太好,倒是惹得霽摘星師娘挑眉,微擰了談宗主一下,頓時將談宗主捏得咂舌,一點仙風道骨所剩無幾。
霽摘星低著頭,微微忍笑。
“是,師尊。”
他這樣脾性溫和地受訓,談宗主再多訓斥也死於腹中。隻冷著臉去探查他的傷勢。
兩位師長全然默契,不問霽摘星這滿身狼藉傷處如何而來。
並非不擔憂,正是因為重視,才格外審慎。
霽摘星倒是瞧出些端倪,便隻輕聲述來。
他的經歷,自覺不慘烈,形容起來便也只是輕描淡寫,反而多提到在大世界的見聞逸事,修煉功法,倒讓他兩位師長也不禁露出憧憬神色。
最後在剖道骨一事上停下,說他還了恩情,便回來了。
霽摘星語氣輕巧詼諧,但他回來之時,幾近被血浸沒的半身,貫穿整個身體的傷口,將沒了半條命的模樣,他兩位長輩還未忘記。
那雲疏仙長,原救鬱水宗水火之中,他們全宗皆感念恩德,卻如何也沒有,讓一個少年人去償還的道理。
鬱水宗主微微發怔,一時失了表情,半晌才反應過來,緊抿的唇卻昭然顯示出他此刻所思。
“你受委屈諸多。”
師娘笑容亦是微僵,隻眨眼間便又恢復成溫婉慈愛模樣,寬慰夫君:“既回來了,便不再念那些過往。”
又溫和地與霽摘星道:“摘星,你如今隻管將養身子,無須緊著修煉。師娘先前為你做了青蓮桂糖糕,放小廚房中溫著,這便去給你取來。”
其實霽摘星已結金丹,道體無塵,除去靈食外,應少用凡俗食物,只是此是仍含笑應是。他眸眼晶亮,仿佛十分期待。
一如師娘眼中,被領來鬱水宗時,那個嘗一塊糖糕都高興的崽子。
談夫人前去取糕點,他師父坐不住,也跟著去搭把手。
霽摘星原本是安穩坐著,隻到底覺得讓師長操持不妥,又起身,依記憶中的路徑尋去。
他金丹修為,耳力極好,未至卻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啜泣聲。
“我們將摘星好好地交給那位仙長,不圖他如何前程光耀,結嬰得道;可也不是讓他被奪了道骨,一個人重傷歸來,幾近死在路上——”
是談夫人的聲音。
而談宗主聲音疲倦,含著悔意。
“是我的錯。”談宗主道,“早知今日,我便和那槐妖同歸於盡,也絕不會請上界大能出手。”
“我們鬱水宗欠下的債,如何也不該讓摘星來償還。”
霽摘星一時佇立在此。
等他師長兩人再收拾好平靜神情出來,霽摘星已悄然回了原座。
只是臨告辭時,霽摘星含笑垂眸,修長的五指半攏,隱可見他手腕雪白的膚下隱著黛青色的血管。那隻漂亮的手張開,掌心是被靈氣催發的一枝七星棠花,微微含苞而綻,鮮嫩嬌俏。
他遞給師娘,低聲道:
“我已修至金丹期,不至一無所得,令師長擔憂。”
“往日之事,決不再現。”
談夫人微怔了一下。
接過那朵七星棠,卻是破憂而笑,眼角一點細紋,仍無愧她的美人儀容。
……
談琅以修煉為借口在外廝混了幾月有余,本也到了回稟宗門的時候,可他一想起霽摘星那廝,便又想硬著頭裝瞎。
還是他老子用馭靈術和他傳信,說不回來便打斷他的腿——
為了腿考慮,談琅自然是回來了。
好在他老子雖然不慈,娘親卻溫柔。
因著頂嘴,談琅被罰跪一個時辰,只是一炷香不到,又被談夫人偷偷喊去。
談夫人和他道:“你莫要和你父親爭執,他也不會這樣罰你。”
談琅含糊地應了一句是。
心裡卻是想著,你讓霽摘星強強看,會不會既被罰跪又要斷腿。
他正抱怨,談夫人又喊弟子提了籠糕點來。
一股極清甜的香氣撲面而來,那漆器中擺著素花油紙包裹的青蓮桂糖糕,米白色澤,形製精致,一點桂花點綴其上,暗香浮動。
談夫人拿給他。
談琅驚奇,他雖然不愛吃糖糕,但還能認出這是他娘親手所製——因步驟繁瑣,又不能用靈力控制火候,談夫人已許久未親自下廚了。
大致是心疼他,知道談琅這個不著家的回來了,便興師動眾一番。
挑了一塊扔進嘴裡,談琅刻意問:“怎麽有閑心做這個了。”
“摘星愛吃……”談夫人看著談琅神情一僵,心道說漏嘴了,亡羊補牢,“不是剩給你的,特意留了一份。”
談琅:“……”
他面無表情道:“算了,我不愛吃這個。”
知道霽摘星是他爹娘的心頭肉,談琅其實慣來將情緒表現的很克制。談夫人大抵也不清楚他們矛盾如何尖銳,還尋思借機讓兩人好好相處一番。她微微一頓,和緩提出,讓談琅去照看霽摘星,帶著他四處散心。
談夫人知道談琅好享樂,卻不知他平時去的都是何種地方,否則也不會這樣寬心。
談琅面色微沉,有些戾氣浮出。
好,讓他帶著霽摘星——他當然不會拒絕了。
忙著弄死霽摘星還差不多。
……
霽摘星自然也受師娘所托。
只是他那邊的說辭,是談琅慣來不成器,讓霽摘星多加指點約束,至少不如以往那樣放浪形骸,每日和朋友廝混著不修煉。
霽摘星對談琅有印象。
他意識覺醒的雖晚,但鬱水宗中難得出個對他有敵意的人,霽摘星還是察覺的到。
只是談琅並不怎麽付諸行動,討厭他的理由亦光明正大。
沒人會喜歡和自己分薄爹娘寵愛,甚至奪走地位的人。
霽摘星表示理解。
所以當他就寢修煉時,談琅貿然闖進,將門柩踢得哐當作響,霽摘星也不過是睜開眼睛,起身迎接了他。
黑發劍修還僅穿著一件素白的中衣,黑發未規整束起,而是散在肩上。因他仍受著傷,面上有分病氣,看上去孱弱無比。
談琅第一眼見到他,便愣住了。
幾乎以為自己進錯了門。
他印象裡的霽摘星冰冷傲氣,隻一張臉生得不錯,每次見他便是漠然無視而過,討厭至極。談琅自然也這般以對,簡直到了有我沒你的地步,有霽摘星出現的場合,談琅能繞著幾百裡走開。
卻沒想到霽摘星一將頭髮散下來,顯得這般孱弱可欺。
還好看。
談琅覺得自己昏了頭。
他仍然是滿身戾氣,一把握住霽摘星的手腕——
瘦削,冰涼。談琅下意識放輕了力道,簡直和牽著姑娘的手似得,只是依舊帶著挑釁口吻問道:“帶你找樂子,去不去?”
霽摘星微微一頓。
雖是夜深,他金丹修為倒也不必夜間眠息,想到談夫人的話,和她對談琅的評價,霽摘星道:“去。”
談琅沒想到霽摘星會這般輕易的答應。
畢竟他實在不像半夜會跟著人出去胡鬧的模樣。
談琅皺眉盯著他,松了手。那般柔軟的觸感驟然失去,他心煩意亂地送出幾道傳音符,給他那些狐朋狗友傳消息,人已經上鉤了。
談大少要攢局,身邊還帶了個人。
那些紈絝子弟沒聽說談琅最近有相好的——何況談琅出來也從不帶相好的,紛紛八卦問道那身邊人是誰。
傳信的那位滿臉難以言喻,神情看得別人心裡咯噔,就聽他張口說了。
“那位霽少宗主唄。”
紈絝子弟傻了。
這哪裡是浪蕩局,分明是鴻門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