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幻境倒是順理成章, 霽摘星渡過雷罰,又受了那幻境中修士的責罰,被關進了寒獄之中。
那處極為濕冷陰暗,沉重鎖鏈流轉銀光, 牢牢扣在霽摘星的手腕上。連著他纖瘦漂亮的足踝, 也被連接著兩根粗重鎖鏈,那極具攻擊力的陰鬱銀色襯得他的肌骨更為凝白, 有一種令人顛倒神魂的單薄漂亮。
以至於眼前的畫面如此單調, 隻得他一人便也可支撐起來。
昏暗畫面,修士們沒一個無聊地將目光從留影晶石投射的影像中挪開,反而微微屏息, 不經意將目光落在那些濕冷氣息泅濕霽摘星的衣衫、和漂亮修長的身軀線條上。
當然,也會有許多人在想, 這個時候的霽摘星應該被冷著了。
比如在投射影像前,漫不經心叩著桌案的唐槐夢。
他的目光落到霽摘星被凍得青白的足踝與膝窩上時,就露出了極為不豫的神色。
霽摘星才剛剛捱過雷罰, 那傷口甚至沒怎麽處理, 只不過用了一個淨塵決,便好像能掩蓋背脊處裂開的傷一般。
這種不豫, 在那個魔修“道侶”出現時, 抵達了巔峰。
一個幻境中被虛設出的道侶, 竟然用那樣繾綣語氣、充滿佔有掠奪的目光面對霽摘星,好似那如今受傷落魄的修士,已經成了他的囊中物一般。
唐槐夢甚至現在便想闖入幻境之中, 將那莫須有的魔修頂替下來。
自然也有許多人發現,這恐怕便是霽摘星在幻境中需要應對的劫難了。正邪相對的掙扎、墮入魔修的欲望。那魔修的步步逼近打擊,顯然是要擊破此時霽摘星的心房,為這一劫難增加籌碼。
但誰也沒想到,霽摘星會在最後反問出那番話。
他是含著笑的,神色沉靜,似乎極純粹專注地問詢:“難道你舍得我疼嗎?”
自然是不忍心的。
不是說那幻境之中的魔修,而是透過留影晶石,與霽摘星距著無可數的距離,靜靜凝望著他的人。
唐槐夢微微露出苦笑來。
他何其不忍心——可偏偏有人忍心,還很狠得下手。
那魔修似乎也陷進了怪圈之中,糾結崩潰,最後竟如同癲狂般湊近,看的幻境外的修士們心頭火起。卻只見霽摘星取下系在腰間的劍,輕輕劃出一段劍光,一下子便貫入魔修體內。
霽摘星多情的時候,似是能替人采下天上月。當那份情意被收起,便顯得格外冷冽。
後面是魔修的震怒,霽摘星的應劫而上。
若說暢快,那的確是暢快的。
霽摘星分明忘了過往,只剩虛假記憶,劍卻依舊使得很漂亮,讓人初窺他的修為精深。
最後遮天蔽日的劍域,也足以使修士讚歎、劍修嫉羨。
可最後霽摘星對幻境中宗主說的話,又實在讓他們痛快不起來。
總是讓人想,這人經歷過什麽,才會在幻境中,說出這樣令人壓抑的話來?
哪怕最後自戮,破了陣法。那些修士們也並無觀看了“好戲”後的暢快,隻覺心中壓著沉甸碎石,鬱結難舒。甚至有修士的眼圈覆蓋著含蓄而壓抑的淺紅,隻覺惱火的厲害。
要讓他們說出不適之處,倒也很難言,只是心中一下覺得很難過……霽摘星明明已經這般努力,卻還是尋覓不到什麽好結局,烈性至此,便也只能和幻境中一般,神魂俱滅。
溟靈劍宗,出雲峰。
數枚留影晶石堆積於一處,折射出極明亮的光輝來。
雲疏的神情卻冷冽如冰,若是有其他修士在場,恐怕早便驚慌瑟瑟,怕哪一處惹得老祖不悅。
但實際上,雲疏只是在看那晶石投射出的影像罷了。
幻境投射出的霽摘星依舊好看,黑發白膚,偶爾他的目光會正面撞進留影晶石的攝像中,便好似他看了過來,正注視著眼前人一般。讓雲疏心緒激蕩,忍不住想到,霽摘星也曾真正這樣注視著他,黑沉的瞳裡印出的都是他的身影。
只是越往後看,雲疏的神態氣勢便愈有些變化。
他如同自虐般,反反覆複地將影像調整到霽摘星破境的那一段。
“便只能將骨血性命皆還予你,兩不相欠。”
這句話和之前融合的記憶悄悄重合——
霽摘星當時取道骨之時,也曾這麽說過,那時他眸眼似乎都黯淡下來,卻有一種強忍的、令人驚心動魄的決絕意氣。
“我們從此,愛憎兩清。”
他在償還。
當初的雲疏要的是他的道骨,所以霽摘星給他了。若當時雲疏要的是他的命……雲疏不過試想那個場景,便只剩心如刀割,觸目驚心的悲悸。
幻境中霽摘星所說的那句,仿佛魔魘一般,在雲疏的心境中亦如附骨之疽難以去除,像是某種既定的昭示。
“我不知為何從前會心悅於你,但是從今往後,不會了。”
那時霽摘星的傾心以對,不加遮掩的溫和愛慕,他試圖接近的相守相依,已經全被他親手毀去。
現在霽摘星和雲疏隻如同陌路,因果盡斷。
可雲疏卻已動心。
銀發白衣的大能起身,那些留影晶石在他拂袖之間,全部碎為齏粉。
“我不同意。”他的話低沉陰暗,如同從深淵而來,“——前塵盡斷,再無瓜葛?休想。”
·
第三劫的試煉內容,已經定下來了。
這一次因為境況特殊,不會再由留影晶石攝下來。
試煉內容在修真界中迅速風傳,不少修士震驚無比,不敢相信那位大能竟能做出這種事來,又是驚訝又是惱火。到最後確定下來,便只剩頹喪和對修真界不公的怨憤了,其中,又夾雜著一些對霽摘星的憐惜。
他們想著,哪怕霽摘星並未渡人劫功成,在他們心裡也是成了,誰叫他先前表現極好,卻抵不過修真界的種種陰私,暗中被人困在第三劫上。
霽摘星得知試煉內容時,不比外界那些修士要提前多少。
他倒也有些訝異,除此之外,卻無其他。
第三劫是與人試。
這內容也能料想到,修為一事,與人相比便知深淺。
一般會由修為高一境界的修士作為對煉者,也並不要求雙方決出勝負才行。譬如霽摘星這一試煉的要求,是接住對煉者三招即可。
但這仍然是霽摘星所碰見的,難度最為鼎盛的一關。
因為他所面對的人,是現今修真界唯一的大乘期大能,雲疏老祖。
不僅是在修真界風傳,便是連各個宗門的宗主和長老都為此驚動。要知能修至大乘的修士大多到了“不心動”境界,若不是致使修真界滅頂的災難,向來是不出手的。
於是他們也開始聽那些修真界傳言,雲疏老祖是衝著這位“前道侶”去的,怕的是霽摘星起勢,而老祖便暗中施壓。
不過他們腦內的猜想要更符合邏輯一些,此事並非雲疏老祖的手筆,大概是有人怕犯了雲疏老祖的忌諱,索性就讓老祖來親自審試。若老祖當真有心打壓,也不過是心念之間。
而霽摘星對著這些傳言,大抵是不在意的。
他對雲疏的出現雖然驚訝,但預料這應當是一開始便做下的安排,沒想過與參加者是自己有關。
他們所試煉的地方,也並沒有選在溟靈劍宗中,而是一處洞天小世界裡,霜雪覆蓋,凝結有許多的倒掛冰凌,這樣的場地,也很適合雲疏老祖靈根發揮。
霽摘星在被人帶到場地之後,便將被他溫養了一日夜的長劍抽出,與眼前大能相對而立。
銀發白衣的修士靜靜佇立,他回過身來,露出那張俊美而冷冽的面容時,霽摘星神色沒有一絲波動,仿佛眼前的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位前輩。
“雲老祖。”倒也是霽摘星先開口,語氣平靜,“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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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天賦能彌補之處應是相當有限的。但霽摘星倒是沒察覺到眼前的人,曾有修真界殺星之名,隻覺每一處交手都如同喂招般和諧,恰到分寸。
唯一讓他有些疑惑的,可能就是在交鋒之時,似乎有什麽東西極輕柔地觸碰過他的背脊,覆蓋在冰涼的膚上。
若是霽摘星再敏銳一些,他其實應當想到,那是他曾經以妖刀剖出道骨的部位。
但如今他隻將心思用在試劍上。
原以為最難度過的第三劫,便這麽不鹹不淡地通過了。
雲疏站在他眼前,目光微斂,沒收起那大能的傲氣,用極傲慢冰冷的語氣道:“你通過了。”
倒是後又補充一句:“劍招很妙。”
霽摘星是這百年以來,唯一一個通過渡人劫的修士。
雲疏刻意收束放大情緒,好讓人看不出他的私心。他道:“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
大乘修士緩緩開口,目光掩著漫不經心。可要是仔細看去,應能發覺他眸中熱烈、灼燙的光芒。
霽摘星斂著眸,剛才一番比試,讓他吐息有些急促,這才緩了過來。
“我只有一個問題。”霽摘星道。
雲疏想,他從火鳳宗打聽到的消息到底不錯,霽摘星是要詢問他所立蒼生道的緣故,也幸他早有準備。
便聽霽摘星問道:“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是雲疏老祖,還是雲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