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真相昭然若揭。
“雲疏, ”霽摘星閉了閉眼,這次倒沒有加上那句端正敬稱,他只是唇邊帶著疏離笑意,“我們就此別過吧。”
如今雲疏再回想起那一日, 仍被惡魘纏身, 近乎痛苦地逼迫自己反覆陷於回憶之中。
他或許不應當承認。
然後繼續看霽摘星受他謊言所欺?繼續若無其事地以“雲疏”的身份待在霽摘星身旁?
雲疏不甘願如此。
也到底因為那不甘心,將這些鏡花水月碾碎時, 便只剩求而不得。
霽摘星徹底在上世界中揚了名, 作為百年來唯一渡人劫功成的修士,他甚至能抵得住大乘老祖的試煉,在修真界一時風頭無兩。再提起他時, 眾人議論的也不再是他是那位老祖的“前道侶”,而是真正滿心景仰傾慕, 對他的劍法、或是在幻境中呈現的落拓心性,對霽摘星本人。
霽摘星卻沒留在上世界中。
他此次前來雖未解決自己所立之道的困境,卻對如今小世界的靈氣滯緩有些心得, 將那半截掠來的靈髓細細將養, 埋在小世界靈氣匯聚的龍眼處,生成靈脈, 好聚天下靈氣。
與之前有些不同的是, 從上界中陸陸續續下來許多修士, 說是景仰霽真君的修為,這才跟隨前來,希望得到指點。更有一金紅長袍、滿臉高傲神色, 一看便是仙家氣派的少爺,執意要拜霽摘星為師。
倒惹得狢軒這個正經的霽摘星首徒,十分凶悍,像護食凶獸般日日跟在霽摘星身後,生怕霽摘星哪一日不注意,便給人叼走了。
那些從上界來的修士,倒給霽摘星些許靈感。他借著立道之意,在兩界中開辟了一條道路,同樣也有許多限制,卻方便了此方小世界弟子自行前往上界。
大概是因為條件寬松許多,修士們前往中世界、上世界一朝得勢的欲望反而淡了許多,大多是前往上界學了術法傳承,便想著如霽真君般回小世界報效修真界。
他們心中甚至是有些傲氣的,這時候早沒了霽摘星是鬱水宗修士的隔閡,隻覺得霽真君是他們小世界榮光;那些上界修士變著法的想讓他離開,他們也定然要爭氣一些,不能比那些上界修士差得太多了,才能讓霽真君留下來。
不努力修煉,他們自己都心懷愧疚。
上界的修士都知道在三千小世界中,有這麽獨特的一方小世界,有一大能坐鎮。說是靈氣貧瘠,實則比中世界都強上不少。
裡面的修士根骨絕佳亦勤勉至極,時常往來上界卻從不定居;便是他們上界的修士,尤其幾位風光無限的真君,也像著了魔一般地去往小世界。
只是他們並不知道,在這些“大能”中,甚至還包括了雲疏。
雲疏道途平坦,很快便從大乘修煉至渡劫期——這實在不算什麽好事。
尤其雲疏也並不像古籍中記載的那些渡劫大能一般,無情無心。
或者說他所有情愛心緒,都已隻給了一人。
雲疏時常會下界,變成一個默默無聞的內門弟子、浪蕩任性的修士少爺、老成穩重的金丹藥修,或者乾脆什麽都不變,便這樣隱匿身形,守候在霽摘星身旁。
隻靜靜凝視他瓷白柔軟的側頰,便像是短暫得到了救贖般。
幾乎已成了癮。
好幾次,雲疏甚至發覺霽摘星大致已經發現他的存在了,卻什麽也沒有說,只不過是入了密室中修煉,哪怕明知那道玄隕鑄成的門擋不住他。
太溫柔了。
柔情的以至於讓雲疏生出無數臆想來。
直到那一日,霽摘星久留在分神期的修為衝破桎梏,抵至大乘;雲疏的渡劫修為也到底按捺不住,處於飛升邊際。
他回到溟靈劍宗之中,召回了他百年間未見過一面的首徒。
雲留如今也已經修煉至出竅巔峰,他的根骨悟性極佳,也不枉為被稱作“雲疏第二”,隻待一個時機,便能突破,修煉至分神修為。
雲留面對他時,似乎十分緊張。明明已是出竅大能,出雲峰上的寒氣卻還是將他的臉色凍得青白,以至於透出一股頹靡病氣。
“師、師尊……”雲留喊他,喉結微滾了滾,似乎有些壓抑不下的畏懼。
雲疏微斂著眼,眼底是一片刺骨寒氣。
他們師徒二人為何會變成如今模樣?
雲疏想。
他當初將雲留撿回來時,的確滿心憐憫,全是真情。
後來失去分魂,他再沒有那點憐憫,只剩利用算計。便是分魂歸來後,他對雲留的感情也回不到當初,甚至還有一些怨恨。
這並非是雲留的錯,雲留當年也不過是接納了他所犯下的罪行。
是雲疏自己不放過。
如今已渡劫期的大能,只不過心緒所動,周身便一片冷意。
雲留在他身旁待不了多久,便被凍得四肢泛紅,身體壓抑不住地顫抖。
不過更令他戰栗觳觫的,或許當屬雲疏接下來所說的話。
大能漫不經心地告訴了他或可撼動整個修真界的真相,天道破損,需九個渡劫大能補全天道。雲留並不知師尊為何告訴他這些話,便聽雲疏道:“當初我將化物道骨給你,便是等你修成渡劫後,補全天道。”
雲留臉色微微一白。
“雲留,你太不爭氣了。”雲疏看著對方似乎已然崩潰的神情,依舊聲音淡薄,“這化物道骨,你也用的夠久了。”
“你是現在便舍下道骨。還是要繼續掙扎,為我補全天道?”
雲留身體不可抑製地顫抖著,他聽到雲疏的話,像是終於有理智回歸,極端冷靜地問道:“那你現在是要將道骨取回,給……霽摘星?”
“你想騙他去補全天道?”
雲疏沒有說話。
雲留卻知曉自己沒有退路,他微微閉上了眼,安靜地道:“我知道了。”
道骨被取出時,他忍不住地戰栗,劇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忍不住想到,當初的霽摘星,也是這般疼得嗎?
直到結束了,雲留才忍不住地哭泣起來,一啜一啜,似是被逼至絕境一般地絕望。但他卻很清楚,這般難過不是為了自己,連眼淚都虛偽的可笑。
雲疏道:“出雲峰峰主之位,我會留予你繼承。”
“這是補償?”雲留冷笑道,“可我不需要什麽補償,這些年已經是我偷來……不,搶來的了。你要補償,還不如補償霽……”他驟然停了下來,更只剩滿心的瘋狂絕望。
“不是。”雲疏道,拂袖間將他排斥出出雲峰。
雲疏也懶得解釋。說到底,他的確如雲留所言中那般卑劣,只不過卑劣的不是一個方向。
他知道以霽摘星之資,也定能突破渡劫,面對修真界如今困境。而他便會以自身修補天道,不為所謂修真界平衡,不為什麽大義犧牲……
只是為了霽摘星一人。
他希望霽摘星得知。
所以雲疏也落下一封書信,所挾道骨與一枚須彌戒,用他一縷無神智的分身帶給霽摘星。
緊接著,便進入閉關渡劫之中。
修真界的天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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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雲疏唯一沒料到的,大概是霽摘星如今境況。
天道分為大意志和小意志,大道無情,這些小意志卻有偏愛私心。譬如因為小世界強盛,而讓此方小世界的天道也覺醒了那混沌意識。
小天道時常指引霽摘星探索秘寶,畢竟它也知這個修士會將得來的機緣都回饋於小世界中,偶爾也會心神相通,助他體悟“蒼生道”,能幫小天道更加盡心盡力地建設修真界。
但是當霽摘星即將飛升之時,卻如何也沒有晉升渡劫期的機緣,小天道這才發覺一件嚴重的事。
這是它第一次在識海中,與霽摘星“直接”對話。
你並非由世界本源所生,也無法渡劫成仙。
霽摘星在訝異後,很快便意識到了是誰所言。
他們先前已經交流過許多次,想必這便是那虛無縹緲的“天道”了。
小天道又道。
大道雖式微,卻意識到了你的存在無狀,很快便會將你排斥出此方世界。
霽摘星微微沉默:很快是多久?
……不清楚。
它所言之語的緣由,雖然天道不清楚,霽摘星卻很清楚他的來歷——他的確並非這個位面所生,而是遊蕩在各個位面間的離魂。
之前的世界未曾發生過這種事,大概是因為他沒能做到觸碰“世界核心”的緣故。
霽摘星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如以往每一次的從容赴死。
他早已經歷過無數次荒誕死亡,能在這個位面活這麽久,甚至早就驚訝過了。
也是在得知這件事後不久,霽摘星接到了那縷分身送來的信件。
分身達成使命後便已消散,好似它出現的意義便是給霽摘星送上這些物品。
其中有枚須彌戒,其中裝的是一些珍稀的靈丹靈草,對如今的霽摘星而言卻不算太貴重。只是在目覽過時,霽摘星忽然意識到,那是他在溟靈劍宗時,所收下的雲疏的“賞賜”。只是他離開之時用須彌戒裝置,依數還給了雲疏。
而如今看來,除去收納靈物的須彌戒變了,其他皆一模一樣。
另一物,是用大能精血封存的化物道骨。
霽摘星眉眼微垂。
他認出那一物,是自己體內那截道骨才對。
那最後的一封信,是雲疏親筆所書。字數繁多,還有些許墨點,字體雖遒美,倒看不出是由位渡劫大能所書。
上面大多為解釋。“兩個雲疏”之事,並非故意騙他。不過是陰差陽錯,當年的雲疏喪失分魂,卻偏偏碰到了霽摘星;而後來分魂歸來,佔據主體,卻也始終不敢面對霽摘星。
道骨之事是他心結,如今歸還。
要恩怨兩清,雲疏不同意。他還欠著霽摘星。
還有如今天道不全之事,修真界修士皆無法飛升,他會以自身補全天道——並非為了其他,只是為了護霽摘星一人。
那一筆記得濃墨重彩。
雲疏又提,便是他去補全天道,也不過償還了霽摘星部分,他還有許多債未償,若有來世,便許來世。
“隻希冀摘星,永不忘我。”
這是雲疏最後那點卑劣難言的心思。
也是信的最後一句。
他卻根本不曾得知,霽摘星根本無法飛升,甚至快要死了。
最後霽摘星指尖帶光,將那封信點燃了。
他依舊如往常一般,奔赴宗門內外,甚至給狢軒做了一直鬧著要嘗又極為繁瑣的香飲靈魚。直到歸於夜幕,萬物俱寂時,霽摘星在識海之中,與小天道溝通。
天道不全,需渡劫大能以身補全?
小天道自然不會撒謊隱瞞,它對霽摘星道,的確如此,天道式微,修真界才無人可以飛升,甚至靈氣漸稀……不過這和霽摘星無關,霽摘星沒法飛升,不是那個問題。
而且這是大勢所趨,實則就算有修士補全天道,也不過看他修為,再續個十幾萬年靈氣,總歸會有一日修真界歸於沉寂,今後是凡人主場。
霽摘星道:你也會消失?
小天道看得開: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你幫我看看,我適不適合補全天道?霽摘星微微笑道,一雙黑眸如墜繁星般好看。
普通大乘修士自然不行,事實上唯有渡劫修士才能得知天道秘辛。但霽摘星不同,他是三界中唯一能與天道交流的修士,獨得偏愛,修得亦是與天道互補的蒼生道。
小天道不解其意,它問霽摘星:你要補全大道?你難道不怨恨它要將你除去嗎?為何要以神魂犧牲去自取滅亡。
霽摘星隻道:“我一生並無如何遺憾,死前不如做件好事。”
鬱水宗如今已至巔峰,小世界靈氣鼎盛,他有敬愛師長,情如手足的同門。
但要說起來……
黑發劍修露出微微沉寂的神色,他含笑道:
“也不想再欠人一條性命。”
鬱水宗之上靈氣洶湧翻滾,聲勢駭人。
這般征兆顯然是出竅以上大能渡劫,他們議論著又有何人要升至分神,鬱水宗難不成要出第二個分神大能時——卻只見有人低聲猜測:“當初霽老祖升分神時也沒有這般氣勢……莫不是霽老祖要升為渡劫?”
一語驚醒夢中人。
若換做其他人,他們定然要辯駁一番,哪有人這麽快修煉至渡劫的。可當那人變為霽摘星,便覺得理所當然了。
畢竟霽真君簡直就像神跡本身。
宗門外。
紅金衣袍的少年微微斂容:“是師尊渡劫?倒要趕緊回去了。”
明明是先央人帶他出宗挑選賀禮,這時狢軒卻極為不客氣,緊皺著眉凶道:“那是我師尊,不要亂喊。”
晉蕪看他一眼:“師尊總有一日會收我為徒,不急於一時。”
某隻分神妖獸看起來更為焦躁氣急。
他們擁簇著向鬱水宗走去,大概是霽摘星要渡劫的消息傳開來,那些平日難得見到的大能修士皆紛紛現身,向鬱水宗趕往。
從沒人想過,經此一別,他們再也看不見霽摘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