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血透著腥氣,濃鬱得像是某種熟透的漿果。莫名讓雲疏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動殺孽時,滿身的冷悸。他執劍的手慣來極穩,卻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候,甚至有些抑不住地輕微顫抖。
雲疏微蹙著眉頭,扼住拿劍的手,莫名意亂心煩。
明明眼前景象,應當如他所想,如願以償,不過實行的人,換了一個。
雲疏甚至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想要扼住霽摘星的手腕。
霽摘星簡直像被驚動的某種幼崽,他抬頭看了雲疏一眼,默念的法訣便暫且停下一段。
“雲疏老祖。”霽摘星輕笑道,幾乎帶著點促狹,“我錯了一步,這剖出來的道骨便廢了。”
霽摘星身上的血跡,幾乎要將那喜袍浸染的不成樣子,他卻毫無所覺,只是蒼白的面頰有著不正常的暈紅。他又幾乎是壓抑不住地喘息了一聲,看上去當真是消耗至油盡燈枯的模樣。
雲疏停了下來。
他知道其實這術法極其危險,中間錯了一步,不僅是道骨將廢,便是連霽摘星也絕活不下來。
雲疏很多年沒體會過這樣鮮明的、仿佛被忤逆般的怒意。他面色極沉,積蓄著冷意,一點一點念黑發劍修的名字:“霽摘星。”
霽摘星這個時候,莫名的胡思亂想起來。
——也不知雲疏是什麽愛好,難道好親自動手,好讓他疼得死去活來?
緊握著刀柄的手指,因力道用得過度的緣故,指腹都按壓得發白。倒是從刀鋒上倒滾而出的熱血,一下子滲入指尖,好似接在掌心的一捧花。
他一點點的,將那道骨完整剖出。
分明是從人骨肉裡分離出來的一截,化物道骨卻偏偏瑩潤無比,蘊著微光,好似一段精琢的美玉。霽摘星將它剖出後,便半攏在掌間。
那柄行凶的妖刀,也被霽摘星垂眸抽出。這樣嚴重的外傷,又加失了道骨的緣故,霽摘星那原本完滿的金丹巔峰修為,也刹時間跌落境界,明滅不定的穩在了金丹初期。
他面頰慘白,那一點殷紅唇瓣也失了血色。又是一段密咒,將道骨送到了雲疏的跟前。
幾可讓整個修真界為之瘋癲的秘寶,便這樣輕易送到雲疏觸手可及的地方。
他夢寐以求,不惜以大能身份出手也要獲取的化物道骨。
雲疏沒有動。
霽摘星看著雲疏的目光,再沒有過往那般專注,好似滿目星河,都落在他眼中。
“雲疏老祖,”霽摘星道,“我們從此,愛憎兩清。”
愛憎兩清。
雲疏的唇微微抿緊,黑瞳中仿佛有風暴凝聚,像是積蓄著極大的憤怒。
“你……”
夾在袖中的靈符滑落下來,霽摘星以兩指輕輕一蹭,便有紫焰燃燒起來。
黑發的劍修亦是抬起眸,好似釋然,決絕了斷。
紫焰燃盡,霽摘星周圍的靈氣獵動,幾乎將整個人細密包裹起來——那張靈符是他來到暝靈劍宗前,他師長傾百年修為為他繪製的一張上品空間符,本留作保命的底牌,倒是被霽摘星用在了此處。
雲疏的瞳孔微微收縮,大致也預料到霽摘星的意圖,卻並未阻撓他。
霽摘星便這樣,生生消失在他眼前。
愛憎兩清……
雲疏的面容,更似蘊著冰霜一般。
其他修士眼見道侶大典發展到這個地步,也不勝唏噓,只見雲疏還是將那截化物道骨納入了袖中。沒人知曉他冰冷神情幾乎要維持不住,仿佛下一刻,就要發瘋。
“唐槐夢。”雲疏喊道,“你去將霽摘星帶回來。無論如何,他是我暝靈劍宗的人。”
台下的修士,其實隱約是有些意動的。
那樣決絕又深情的美人,不過佔其一,便讓人神魂顛倒,何況二者皆齊?竟然與雲疏老祖結不成道侶,那……
此時,卻是對雲疏老祖的霸道蠻橫倒吸一口氣——這話分明是暗含威脅與警告,讓他們不準接近霽摘星;便不是自己的,也不準讓他人染指。
雲疏的目光複又落在,自己最心愛的小弟子身上。
“雲留,你與我來。”
道骨被剖出後,遲一分便少一分煉化道骨的機會。
雲留的面色已是煞白,難以自持。
他幾乎難以想象,那群同道們,會如何看待自己……抑是連他自己,都無法心安理得的接受。
便是謝池夢,也微微顰眉,望了他好幾眼。
而另一個被點到名的唐槐夢,則是忽覺置身寒窟中,既憤怒,亦驚惶。
他難以想象,師尊竟然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要與霽摘星結為道侶。
唐槐夢也是自大宗門中生出的後繼者,知曉大道無情,也見慣那些宗門內鬥,奪機緣奪秘寶;此時卻也無法為師尊所為,找出一個合適的借口。
隻一想到霽摘星得知真相時的心情,和他曾經,出言諷刺他的話——
唐槐夢甚至有一分微妙的恨意。
師尊這樣折辱霽摘星,還不如讓霽摘星與……
唐槐夢垂首,他還是站起身,幾不可聞地應道:“是。”
眼底滿是痛苦。
……
浸透衣擺滴落的血,落在窸窣的灌木叢中;因那血液中的靈氣濃鬱的緣故,吸了血腥的木葉皆輕輕擺動,像是生出點混沌靈智來。
霽摘星十分暢快。
和原來命定的糾葛脫離開,至少能保證他多活個百年。
化物道骨的確是修真界人人垂涎的寶物,霽摘星失了,卻也不後悔。誰叫他身負道骨的消息,並不算多隱秘。
當年隨著雲疏下界歷練的暝靈弟子們皆知曉此事,懷璧其罪,要想保住道骨便需時刻提防,不如舍去給雲留。
輪回中的氣運之子,自是不懼這些麻煩。
何況,還了結一段孽緣。
霽摘星斂目,又施一道清塵決,將身上的血腥味掩去。縱是他金丹修為,在這般嚴重的傷勢下,
也有兩分虛軟無力。
只是霽摘星未曾預料,會碰見唐槐夢。
他印象裡的唐槐夢,對他慣來無視,偶爾天真傲氣。倒沒有過以這樣狼狽姿態出現在他眼前。
——是來尋仇?
霽摘星思索著,又對自己潦草上過藥的傷口,用上兩個愈合術法。他手中無鞘妖刀嗡鳴,刀身尚泛一點淡紅,正是剛開刃還未飲足血的跡象。
霽摘星按捺住妖刀。
他所做的事,大致也將雲疏的好名聲惹了汙,他的弟子來尋仇也是尋常。
但霽摘星絕不可能這樣束手就擒。
他想活得久一些。
霽摘星大抵還未注意到,眼前的唐槐夢其實是失魂落魄的。
唐槐夢親眼見到此時的霽摘星,其實如此狼狽。只能執刀抵住地面,勉強支撐,那處傷口深得駭人,猩紅血液浸潤半身,他神色卻仍是平淡。
蒼白面容,殷紅的唇,哪怕落魄卻也驚豔,幾乎讓唐槐夢挪不開眼。
唐槐夢不斷的回憶起,他某日穿過長廊,見到的霽摘星含笑模樣,記得他扼住霽摘星的手腕時,其實是相當瘦削,單薄的份量。
可也是這樣瘦削得顯得有些孱弱的人,親手剖出了自己的道骨。
兩人間,是難耐的沉默,仿佛一場對峙。最後是唐槐艱澀開口。
“我帶你回暝靈劍宗。”
說出這句話時,唐槐夢臉上發熱,自己都覺得可恥。
他並不提起師尊所下的命令,隻專注盯著霽摘星,“……你受了重傷,一人在修真界中行走,無人護持,恐被小人暗算。”
竟不是來尋仇的?
霽摘星握著刀柄的手,略微松了些。
唐槐夢眼中,滿是要溢散出來的緊張,像被判決前自暴自棄的掙扎:“我希望……你能和我回去。”
霽摘星一雙眼,生得其實極為漂亮。此時眼中並無愛恨,隻余平靜。
“那我怕是要辜負唐道友心意了。”
“……我必須如此。”
霽摘星又忽然笑了起來,真正如朗月疏星,滿是意氣:“我原以為你討厭我,因我名不副實,佔了雲疏老祖道侶的位置。”
“是我錯了,”唐槐夢近乎失措地打斷他,“師尊錯了,我也錯了。霽摘星……”
“如今的我一無所有,倒是這幅殘軀還自由。”霽摘星鴉翅般的眼睫低垂,打出一小片陰影。他這幅模樣幾乎讓唐槐夢胸腔裡被攪碎般,空了一塊,還能聽見血肉碰撞的黏稠聲。
“我不願回去。”
“唐道友,若你執意,我們也只能刀劍相向。”霽摘星含笑道,隻眼中,是一片決絕。
唐槐夢元嬰巔峰,霽摘星金丹不穩,兩人對決。是以卵擊石,亦是孤注一擲。
氛圍生冷無比。
最後是唐槐夢神色慘淡,退讓一步——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眼看著霽摘星傷上加傷。
唐槐夢聲音有些嘶啞:“霽道友,多加珍重。”
霽摘星亦沒想到唐槐夢竟會這樣輕易讓步。
在修真界裡道德水平極高。霽摘星評價道。
“多謝,唐道友。”
唐槐夢是在三日後再回到的暝靈劍宗。
他先去回稟面見雲疏。而雲疏見到唐槐夢,自然覺得他將霽摘星帶回來了,立即道:“讓霽摘星來見我。”
不過說完,雲疏便又站了起來,否決了先前的話:“不……我去見他。”
“師尊,”唐槐夢滿含苦澀道:“我並未帶回霽摘星。”
“他既已如此,您放過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