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出雲峰的掃灑弟子們,皆察覺到老祖之怒,靈力威壓似山石覆頂,壓得他們雙腿瑟瑟,亦不敢言。
雲疏老祖雖為分神大能,記憶中卻極少有怒形於色的時候。對他的親傳弟子也向來容忍得令旁人豔羨,不論是雲留還是唐槐夢。
卻也是第一次,下令處罰了他的弟子。
“不尊師長,你自去刑慎堂領三十鞭。”
唐槐夢半跪於地,胸口處的掌印仍滾燙熱漲,疼痛不已。但他清楚隻這點傷勢,憑借師尊修為已是留了情面,要不然他現在早金丹破碎,也輪不到去領罰了。
他苦笑道:“是。”
就在唐槐夢離開時,顯得格外冷厲無情的大能,卻又罕見多言幾句。
“你以為你在幫他?”
“那一日想將他褻於掌中玩弄的修士有多少,不妨猜猜看。”
唐槐夢有時候的想法,實在是天真至可笑。
他幾乎是一聽雲疏的話,便血色盡失,顯然也想到了霽摘星那樣的人,被覬覦也再尋常不過。
他至少應當護持到霽摘星傷好為止。
這消息令唐槐夢心亂如麻,倉惶間,唐槐夢急切地懇求道:“那麽師尊,請讓我……”
“不必了。”雲疏一雙眼眸真正如冰雪蘊成,他目光點在唐槐夢身上,好似高高在上的無情仙人,極冷凜道。
“你既然不願帶他回來,那麽便再也不必接近他。”
……
而早便候在外面的出雲峰庶務主簿,也猜出雲疏心情不佳,他卡在這個關頭求見,實在戰戰兢兢。
等面見雲疏老祖時,涔涔冷汗已浸透外衫,主簿隻一進來,便拂衣半跪,將手中寶匣打開,遞至雲疏眼前。
裡面擺著鑲著透亮靈玉的儲物戒。
雲疏神色冷淡。
主簿不敢再沉默,連忙開口道:“掃灑弟子在打理霽、霽道友居所時,發現了這枚儲物戒。應是霽道友所遺,掃灑弟子不敢私藏染指,便囑咐我來遞交老祖。”
霽摘星所遺之物?
若換作平日,雲疏大抵也就不在意地賜給那些掃灑弟子們,但不知為何,此時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取那儲物戒——
甫一入手,雲疏微微一頓,周身威壓驟然間泄露得可怕,那儲物戒也被捏的碎成兩半,泄出一點靈氣來。主簿雖也有元嬰修為,卻也絕承受不住這無意間鋪天蓋地的靈力,牙齒打顫地哀求道:“老祖!”
雲疏這才發現他的失態,隻一滯周身氣息便平靜褪去,緊抿著唇道:“退下吧——這其中的東西,你散給峰下弟子。”
主簿膽顫心驚地接過差一點便毀壞的儲物戒,不敢應聲。他甚至心中隱隱知道雲疏老祖為何如此惱怒——
那儲物戒上並無禁製,所以主簿一觸及時,便下意識用神識掃過儲物戒。那裡面的靈草、丹藥、法器的數量多到令人咂舌的程度,幾可媲美一個小宗門一宗之力。
其中幾件靈物主簿是熟悉的,是他親手從老祖那裡送到了霽摘星的居處。這顯然不是朝夕間剩下來的,而像是霽摘星,從一開始便從未動過老祖的賞賜。
盛寵之下,尚且如此冷靜自持,怪不得能舍棄老祖道侶之位,斷的狠絕。
……
三千下世界之一。
近來修真界裡出了件軼事,那隨著“仙君”離開下世界,去了上三千大世界的霽摘星回來了。
霽摘星離開也不過幾月,此番異動,顯然不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歸來。於是傳播軼事的修士們,言談間不免有些幸災樂禍。
還以為鬱水宗的霽少主有多麽驚才絕豔之姿,一朝登上青天。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在他們這下世界中出挑,真正到了那些傳說級別的大宗門裡,哪怕不為鞋底之泥,也是泯然眾人。
也就那鬱水宗人沒見識,才每天做些霽摘星能修煉成一方大能,回來光耀宗門的夢。
有猜測霽摘星是因悟性愚鈍,修煉不上去,才被逐出大宗門;有人諷他是自視過高,受了打擊才自甘墮落逃回這落魄下世界中。有些更惡意的,便說霽摘星是叫大能看上做了爐鼎,玩膩便一腳踢開了。
鬱水宗在這下世界中亦算巨鼎宗門,沒去收拾這些惡言相向的修士,也不過是將精力都放在為霽摘星治傷上了。
至今霽摘星的師長,都能回憶起那日發現他身上的傷口時,魂飛魄散的心驚後怕,和幾乎抑不住的憤怒。
當時的黑發劍修的確淒慘。
半身血跡,滿目皆傷。半跪於宗門石碑前,以一柄刀支撐身體。
發如墨潑散,擋住了他半邊雪白面頰。
霽摘星閉著眼,好似在冰雪中被凍僵的行人,已是半昏厥的狀態。撞見他的還恰好是霽摘星準備出門歷練的同門師弟,一眼認出後,幾乎是踉蹌著跑到他面前,試探他的氣息。
劇情中,霽摘星在鬱水宗的十八年,縱說不上被寵得無法無天,也受盡偏愛,何曾受過這樣嚴重的傷。
而霽摘星意識複蘇以來,在鬱水宗待過一段時日。才於自剖道骨脫離原本的命運軌跡後,選擇了在這個下世界休養生息。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的確避開了某些麻煩。
因為大抵沒人會想到,霽摘星會回原來的下世界。
下世界與大世界的差距太大了。
哪怕是單靈根天才,生於下世界中,便是被冥冥中束縛住了。受限於靈氣匱乏,受限於天道不公,至死能突破金丹之人寥寥無幾。
在金丹遍地,築基如草的大世界中,幾乎沒修士能想象,一個築基便能做宗門長老,練氣九層便是天驕修士的小世界是何種模樣。
也因此,莫說見識過大世界的修士,便是到過中世界的修士,也決不會再回貧瘠的下三千小世界。
至少中世界中,亦有大世界宗門下界廣收門徒,道途有望,而小世界卻全然是被大勢修真界摒棄的地方。
從上界去下界並不難——要不然霽摘星也不會在身受重傷的境況下,仍能回到鬱水宗;但從下界飛升上界,非元嬰大能以上不可及,一旦回去,便是自願放棄道途,受限於幾百年壽元,再無求索大道可能。
偏偏霽摘星不在乎。
所以他回到了鬱水宗。
只是霽摘星的確也傷得太重。
為了治好他的傷,鬱水宗主自然不吝惜宗門內庫,又冒險去苦寒極地尋覓靈藥,與守藥妖獸一番苦鬥,頗受了些內傷。
用靈藥治了幾天,霽摘星便醒轉過來了。
寅時,蒼穹湛藍,一彎銀月。
還是他以往在鬱水宗的住處,房中幽靜,隻床頭擺了顆明珠用紗布蒙著,閃爍著微光。
霽摘星看了一眼守在床頭撐著面頰,將睡未睡打盹的少年,憶起他是自己的小師弟——才將十六歲,正是愛犯困的時候,便半撐起身,將床榻騰了出來,又用移風決試圖將小師弟搬上去。
沒想到這少年卻是警覺,一下醒了過來,看著霽摘星幾乎要眼淚汪汪。
“霽師兄,你總算醒了。我去喊師父師娘他們——”
霽摘星昏去幾天,喉嚨有些發啞,這時聲音簡直輕軟的好似貓崽般虛弱:“夜深,莫驚擾師長。”
這聲音虛得霽摘星都微頓了一下,調整片刻才對溫和地對小師弟道:“小師弟,辛苦你照料我。”
“哐——”
小師弟猛地站了起來,動靜大得掀翻了身旁的燭台。
按理他從小被霽師兄看著長大,對霽摘星的樣貌也見得慣了。卻沒想到僅隔幾月,霽師兄又生得仿佛更加、更加好看了些。而含笑神情,更讓人心馳神漾。
“抱、抱歉霽師兄!”他惶急地道歉,“你好好休息,我去外面守著,有事喊我即可。”
霽摘星失笑:“外面風大,你睡我這吧。”
小師弟臉熱的都快口齒不清了:“不了,我不敢,我怕師父打斷我的腿。”他幾乎已經意識錯亂到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了。
霽摘星覺得他說的誇張——便是他是傷員,也大可不必這樣謙讓,師父也不會這般不慈。
倒是寬慰他:“我已金丹修為,去外間修煉便可,等卯時正好拜見師長。”
小師弟先是失落:原來不是睡在一塊?緊接著便反應過來,驚訝道:“霽師兄,你已修煉至金丹修為了?”
他見霽摘星滿身皆傷,狼狽無比,甚至隱隱猜測師兄跌落境界,還是莫提起他的傷心處為好。沒想到師兄竟已是金丹真人,幾乎是此方小世界的道修修為巔峰了!
“自然。”
霽摘星在小師弟看來,簡直無半點無金丹大能的倨傲。
又見他師兄起身,被揉散的裡衣露出一點瑩白鎖骨。霽摘星微垂下頭,細密眼睫低垂,極輕地點了一下小師弟的額:“好了,去睡吧,小心日後要長不高了。”
……
霽摘星能回來,大約鬱水宗中人都是憂慮又高興的,但也有例外。
舞姬雪白臂膀纏著一層薄紗,身姿搖曳,手中攏著酒杯。幾步間便快靠進那幾位客人懷中,遞上美酒,顯出一段婀娜腰身,讓人分不清是美人更香,還是美酒更醇厚。
只可惜這次的主是個不憐香惜玉的,一把便將美人粗暴推開。
他的幾位狐朋狗友面面相覷,有人略微一頓,陪笑試探道:“談少宗主,怎麽今個氣性這麽大?”
談琅面色又是微微一沉,陰沉道:“少宗主?他回來了,我算什麽少宗主。”
那些朋友們都是知道談琅和霽摘星的恩怨的,頓時不敢說話逗趣了。
談琅是鬱水宗宗主與夫人的獨子,偏偏或是大能都脾性古怪,那鬱水宗主放著親兒子不要,將少宗主位傳給了門下弟子。
也就是幾月前,霽摘星隨大能去上界了,這少宗主頭銜才落到談琅身上——那知偏就這麽陰差陽錯,霽摘星沒多久就回來了。
談琅冷冷飲了一口酒,大致也知道在外人面前,不好多言。
只是心裡卻偶爾閃過瘋狂的念頭。
霽摘星為何不乾脆死了,永遠要和他爭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