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摘佛談花的過程十分順利,那妖獸尚在沉眠之中,根本未發現有個“卑劣”的人類修士,已經擷取走了它護在尖利鱗爪下的靈草。
遲則生變,陸燈明的速度很快。當他趕回暝靈劍宗休息駐扎的領地上,看見幾名同門都一如以往守在原處,那火光映亮來路,陸燈明頓時像是尋到歸處般,安心下來。
他們皆平安無事。
“霽星”的側頰在火光映照下,顯得尤其靜謐清秀。陸燈明走了過去,他聞到一股極重的血腥氣,以為是白天遺留下來的,並未在意。
隻提了一句靈藥已經被順利采回,便望向霽摘星。
“霽道友……”陸燈明剛剛開口,便發覺他的同門們都望了過來,目光幽深,好似在深夜中漂浮的螢螢鬼火,專注又帶著一點哀怨。
陸燈明頓住了。
他平日雖然也是眾人的焦點,但還沒有哪個是用這麽古怪的目光盯著他的,有些微妙的奇特感。
好在“霽星”依舊如常。黑發劍修微偏過頭來,對他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聲音平緩地詢問他這次前去是否順利。陸燈明便像是一下子被安撫下來,十分話多又繪聲繪色地描述那守護靈草的妖獸有多龐大可怕。
其他暝靈弟子們:“……”
師兄,我們覺得坐你旁邊那位可能比你口中的妖獸要更可怕些。
天一亮,他們又往靈域中心處行進了些。
那些仿佛失去靈智,狂暴無比的妖獸依舊埋伏兩側,伺機襲擊。
陸燈明默念靈決,讓法器在妖獸中近乎殺進殺出。他又守在霽摘星身旁,不讓危險寸進半步。偶爾遇見陡峭些的地形,也如往常一般護在霽摘星左右,十分溫和地道:“霽道友,小心腳下,此處十分險峻,莫要受傷——”
方簡忍不住“嘖”了一聲。
那聲音很大。
陸燈明微沉了沉臉色:“簡師弟,不許對霽道友無禮!”
方簡:“……好。”
師兄,我不是在對霽道友無禮,我是在對你無禮啊!
你把人家一個戰鬥系劍修逼成什麽樣了!
陸燈明都沒發現,那些弟子在妖獸突襲時,更愛捱著霽星站了,好像這樣更有安全感似的。
暝靈劍宗對這片靈域大概是了解頗深,連帶著霽摘星也將邊緣地圖記下八九分。
但還不夠。
他始終沒見到祁白扇他們的形跡,要麽是這群弟子掩藏得太好,要麽就是他們運氣實在太差,落到了……靈域往裡的區域。
即便是靈域邊緣,對這群最高不過築基的弟子而言也是危機重重,若一現身便在裡域,那才是真正無可解的死路。
霽摘星對這種境況,冷靜得近乎漠然。
只要沒見到屍體,他便不會離開。從踏進靈域的第一時間,霽摘星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夜幕四合,靈域的頂端又掛上兩輪弦月,似乎是和往常一樣,再平靜不過的夜晚——
如果不是陸燈明躁動的神色和隊伍中不安的氛圍,本該是如此。
陸燈明將須彌戒中的符籙法器皆取出,在四周布上法陣,神色比他們任何一天都要慎重許多。
霽摘星站在一旁,並不詢問,只是目光緊跟著陸燈明施布下術法的指尖。陸燈明一回頭,便看見了,甚至覺得“霽星”這樣微微茫然的模樣,很是有幾分可愛。
“霽道友是第一次來靈域罷?你應當不知曉……”陸燈明還未說完,便被截過了話頭。方簡眼睛晶亮,十分殷勤地湊過來道:“每隔一月,靈域中便會極特殊的一天,被稱作溯回夜,靈域中的所有生靈都會沉睡,比如我們這些修士,自然也包括那些妖獸、精怪。”
霽摘星輕聲問道:“那些妖獸也會陷入昏睡?”
“應該是的,”方簡道,“畢竟沒聽過誰在溯回夜醒來之後,身旁的修士被吃了的。”
被搶走和“霽星”說話的機會,陸燈明不知為何有些暗惱,他敲了一下方簡的額,冷漠道:“那也要好好加以防范,要不然恐怕你就要做這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陸燈明又轉向霽摘星,語氣放得低柔一些:“修士在溯回夜裡沉睡,會夢到一些可怕的事——你要記得那是在夢境裡,不要怕。”
……
要記得那在夢境裡。
霽摘星抬頭望見蒼穹上第三輪弦月時,幾乎有些分不清,這是溯回之夜來臨的前兆,還是他已經跌入夢境中了。
白衣的劍修睫羽漸垂,在萬籟俱寂、偶有生靈吐息聲中,站了起來。
陸燈明、方氏兄弟、那些暝靈宗弟子,都像是落在掌心的雪般,無聲無息地消融在身旁。而霽摘星毫無察覺地,提起他那柄烏鞘長劍,走入那條向靈域深處延伸的路徑中。
他有些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向前走。好像受到了某種召喚,而前方有極吸引他的珍藏秘寶。
路徑兩旁,那些蟄伏的妖獸悄悄探出了頭,但僅僅只是發出兩聲嗷叫,便又蜷縮了回去,像被困在了巢穴中的小獸。
霽摘星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黑發如瀑,白衣如雪,他手持長劍,像是一抹灑脫離魂,匿容術也失了效用。
霽摘星隱約察覺到,那路旁蟄伏的妖獸,最次也有元嬰初期修為。所以他身上每一處都處於極戒備的狀態中,劍鞘嵌合在掌心的位置十分完滿,能以最快的速度拔出與斬殺——但是那些妖獸,始終都與他保持著一個相當謹慎的距離。
像是怕嚇到這個人修。
蒼穹之上,三輪弦月幾乎要合成一輪。
林木翕動,那些在慘淡月色下的陰影被拉得細長,黑暗悄悄佔據了大片地面,身形龐大的妖獸從後方襲奔而來,帶起的獵獵風聲讓霽摘星想裝作沒聽到都不行。
他回過身,靈氣聚在長劍刃口,身體比神識反應更快一步,一下子便劃破眼前長空,然後落進一團皮毛裡。
那柄飲過數血的凶劍好似突然變得貪生怕死起來,在妖獸的皮毛上滑動了一下,然後彈開來。
霽摘星:“……”
他能察覺到這隻妖獸的修為,恐怕在元嬰之上。
那隻妖獸已然露出了全貌。不似妖界各種奇形怪狀的凶獸,它非但不凶悍,甚至長得還有些可愛。雪白柔軟的皮毛在月光下微微顫動,眼睛是溜圓如幼崽般的形狀,冰藍色澤,有著粉嫩的三瓣嘴。此時那嘴已經湊了過來,在霽摘星的身上嗅了一下,便張開來——
像這種凶獸,歷來是要食精血才能生得這般強悍,霽摘星飛速念出木禦決以作抵禦,卻見妖獸沒將他囫圇吞下去,而是用帶著軟刺的舌,舔了一下。
幾乎要舔遍霽摘星全身。
木禦術雖抵抗攻擊,卻不防舔,那一身衣襟都被添的濕潤潤的。
緊接著,妖獸便倒在地上,露出白軟軟的皮毛,在地上翻滾,蹭在霽摘星的身上。
那麽大一隻,霽摘星被它蹭的踉蹌一下,甚至要用術法穩住步伐才不至於被蹭倒。
妖獸尤不滿足,換了許多個姿勢,卻只有一點毛毛能蹭到年輕劍修的懷中,頓時委屈地大聲嚎叫了幾聲。
霽摘星:“……”
妖獸看起來十分想將自己整隻獸都塞進霽摘星懷中,它稍微努力了一下,便扒在霽摘星身上,身形縮小,四肢拉長,那身雪白皮毛變成了柔軟光滑的銀色布料,竟是化成了和黑發劍修一模一樣的人形。
妖獸抬起眼,還有些屬於獸類的耳朵、尾巴未化形好,便這麽聳搭著,愉悅地滾進少年劍修的懷中蹭來蹭去,同時發出興高采烈地“咪”的一聲。
霽摘星又承受不住地後退兩步:“……”
雖然看上去生的乖巧可愛,但它實在還是原型的份量,死沉死沉,以至於將霽摘星撞的佩劍掉了,手腕上也浮起淡青的淤傷。
大概便是這時,霽摘星聽到了遠處傳來人聲,那人音色清潤,仿佛帶有一絲愕然。
“狢軒,你化形了?”
霽摘星覺得這個聲音,似乎有些熟悉。
那身影靜靜地走了過來,一下子便提溜開化形的妖獸。
他捏著妖獸的脖子,仿佛十分輕巧一般,而獸正用著手腳在空中劃動,這動作乍看上去還有些古怪的搞笑——
霽摘星微微抬頭,便看見了一頭銀發,面目俊美的男子。
他幾乎是下意識將劍從旁邊拾了起來,然後以劍鋒向著對方,那雙黑瞳微沉,滿是警惕冷淡。
霽摘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
“雲疏。”
他輕聲道。
對面的男人似乎怔住了。
他雖然也有著白如霜雪蘊成的銀發,極冷情似是漠視眾生的黑眸,那張臉也與雲疏老祖生得近乎一模一樣。但他的反應,的確比雲疏要起伏波瀾點,倒顯得很好親近。
男子甚至還微歪了歪頭,看向霽摘星,微笑了一下:“這是你給我取的名字?”
他眸眼晶亮:“我以後就叫雲疏了。”
那張臉、這般語氣……實在讓霽摘星覺得有些古怪。
但是那位雲疏長老,恐怕見到他,要麽是給他一劍,要麽便將他當做目下塵土。完全沒必要在意,更沒必要裝作不認識般來騙他。
霽摘星甚至開始考慮雲疏失憶的可能性——但這個可能性也十分之小,他實在想不出什麽危機能讓一名分神真君這般沒有防范的出現在他眼前。
霽摘星收回了劍,沒有回答男人的話,倒是反問道:“這是哪裡?”
雲疏怔了怔。
他像是完全不懂得如何去拒絕人,有些沉悶地應道:“我不知道。”
“我從有意識起,就在這裡了。”
度過了千年、萬年,一直在此處。
那原本在男人手中掙扎,叫狢軒的妖獸,被男人輕拍了一下後,懨懨地收起了張牙舞爪的姿態,十分小聲地“咪”了一聲,用水潤的眼去看霽摘星。
“你是我在這裡,第一個見到的人修。”他溫和地補充道:“並且你還讓狢軒化了形——他一直不願意變作人形,因為覺得人長得又醜又奇怪。見了你之後,似乎又覺得還不錯。”
“為了感激你,我可以滿足你一個要求……”
霽摘星道:“送我離開這裡。”
雲疏愣住了。
也不知為何,他見到霽摘星這樣冷淡疏離的神色,心中忽然便有些奇怪的難受。
好像這人本該對他溫和體貼,輕柔溫情。
而不是現在這樣,如同多看他一眼都厭煩。
他看著霽摘星,將問他名字的那句話咽了回去,輕輕地應道:“……好。”
·
一夜大夢。
霽摘星睜開眼時,還清楚的記得昨夜發生的事,比如那個化成人形的妖獸,還有長得和雲疏一般的男子。
他身邊一些修士已經醒了,譬如陸燈明;還有些修士正陸續醒來,方簡正大聲抱怨:“怎麽就讓我們撞上溯回夜了,討厭死了。”
“我夢到我被魔修追殺了一晚上,跑的累死了。”
“我在夢裡都被妖獸給活吞了,嚼成一塊一塊的——嘶,疼死了,我怎麽覺得我身上還怪疼的?”
“你不知道,昨晚……”
“霽道友,”陸燈明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你夢到了什麽?我見你面色不好,不如吃兩粒鎮魂丹?”
難不成雲疏就是自己可怕的噩夢?霽摘星想。
可他雖然和雲疏有些不尷不尬的矛盾,倒沒有到害怕他的程度。
“夢見被妖獸追趕,咬了一口,”霽摘星道,“陸道友不必擔憂。”
可他們都未想到,第二輪溯回夜又極快的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