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憊、昏睡與酣眠交織的夜晚。
碧藍夜空有弦月勾疊,隱約顯現。在那些冷白月光照耀下,輕裝便行的修士們腳步遲緩,他們未走出幾步,便軟倒在密布的叢林之中,碾碎了那些飽滿成熟的漿果,呼吸聲亦漸漸靜謐。
霽摘星微微踉蹌一步。
他像是對這種奇妙的困意難以抵抗,黑沉的睫羽垂落,像是顫動得被驚走的蝶。
……溯回夜?
又來臨了。
夜風和月光都吹拂過劍修的面頰,像是一種輕柔的撫摸。
霽摘星又重新回到了那條路徑上。
身邊還是那些蟄伏的凶獸,霽摘星還清晰記得三天前的景象,幾乎要以為現在是時光倒流,這恰好的契機便被打破。
“狢軒。”
霽摘星聽到身後的略略歎息聲,緊接著肩背上一沉。
精致漂亮、尤帶著獸耳獸尾的少年撲了過來,他兩條纖瘦雪白的手掛在霽摘星修長的頸項上,力量沉得能將一間屋舍壓塌;又十分滿足地,在霽摘星背上蹭了蹭。
被蹭過的一塊脊背都疼痛起來。
霽摘星:“……”
好重。
“咪。”少年發出可愛的一聲,看上去很想再舔一舔黑發修士暴露在外的柔軟皮膚。
然後肩背上的重量一融,少年又被提了起來。拿捏住狢軒的男子俊美出塵,身量要更高一些,近乎是感歎地斥責剛化為人形不懂規矩的妖獸。
“不可無禮。”
霽摘星雖然基本放棄了抵抗妖獸掛他身上,但男人舉動還是有助於他減負,一回身,果然是那張熟悉的面容。
如今在月色映襯下,雲疏顯得更斯文雅逸了些,他看上去心情頗好,手裡還拎著扭動的小獸。
“我為何在此?”
“你又來了?”
兩人同時發問,又同時陷入沉默當中。
雲疏看上去,微有些心虛地垂下眼,慢條斯理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出現在這裡,但可以送你回去。”
月光落在霽摘星的肩背上,微微垂首便可看見他那一截雪白柔軟的頸項,還有隱沒在白色領口裡纖瘦的鎖骨。
霽摘星對眼前這個好似沒有任何脾氣,可以隨意揉搓的雲疏,也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情緒。
“多謝。”霽摘星頓了頓,漆黑的眼中滿是認真,“需要我做些什麽?”
雲疏怔了一下,才發覺霽摘星大概是將他說的話,當成一種交換的條件。
“你不必如此……”
霽摘星道:“來都來了。”
雲疏:“……”他為難地想了一會,才試探著提議道:“你教狢軒說話吧?他一直不說人話。”
乖乖待著,像是影子般融入他們中間毫無存在感的凶獸,此時抬起頭用那雙冰藍的眼望著霽摘星,幽幽地“咪”了一聲。
黑發劍修冷淡地盯著雲疏手中的凶獸,然後半蹲下身,異常鎮定地和一隻凶獸說話。
雲疏看見了霽摘星傾身的姿勢,如墨般的發散落,他忽然便覺得,這個姿態,好似有些奇怪。
他一下子將狢軒給放下了。
狢軒超大聲反抗地“咪”了一聲。
忽然間受到影響,霽摘星有些奇怪地,抬頭看了雲疏一眼。這個角度實在微妙,雲疏一眼便看到了霽摘星原本安靜埋在衣衫中的瓷白鎖骨,還有殷紅的唇。
十分稠艷的顏色,像能吸食人精氣的豔鬼。
雲疏白皙的臉,瞬間便紅了個徹底,有些發燙。他後退兩步,當真是十分內斂模樣,好似眼前的霽摘星才是那會噬人的凶獸。
霽摘星的方法實在是很無趣,但是狢軒愛跟著學,不一會就從只會“咪”的凶獸變得開始陸陸續續蹦出幾句人話。
而雲疏始終在一旁,安靜又含蓄地,長久看向霽摘星。
至天明。
黑發修士醒來時,身旁的暝靈弟子還在昏睡。霽摘星確認他們不曾有離魂之症,便將他們喚醒。
當陸燈明睜眼望見霽摘星,腦中遲鈍了好一會。他臉上有些發紅,半晌才從朦朧中清醒過來,這並非是在夢中見到的霽道友。
“我怎麽……”
那些修士陸續醒來。
陸燈明這才確認起來:“昨夜……竟像是又回到了溯回夜。”
可溯回夜一月一次,距離上次,不過過去三日。
還有更多暝靈弟子,醒來陷入茫然之中。
靈域中有異狀悄然改變,他們卻一無所知。
·
霽摘星第三次來到“夢境”當中。
雲疏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微恰到好處的驚訝。
“這次,我想請你幫忙教導狢軒如何用人形行動。”
……
“我想通曉外界修真界之事。”
……
“多謝你。狢軒很想你,你不在的時候他又變回獸形了。”
一次又一次的溯回夜,雲疏始終在此處等候霽摘星。他大概是察覺到霽摘星的冷淡自持,並不如何接近,謹慎保持著交往范圍。
溯回夜的到來短則間隔兩日,長則間隔七日。霽摘星尚好,夜間不過逗弄剛化形的妖獸,那些暝靈弟子卻是已經壓抑至邊緣了。
畢竟一次夢魘還好說,隔幾日來一回,便是修真者心智堅韌異於常人,也受不了時常在夢中被各類形跡可怖的魔物摧殘。
何況靈域的異常,本便是最大的危機。
陸燈明權衡之下,倒是決定提前返回出口,離開靈域。他自然也將決定告知了霽摘星,想親自將霽摘星送回無鏡門駐扎處,向宗門長老告知這次的意外,實在是難繼續搜尋秘寶。
霽摘星面上不動聲色。
心中卻已經思慮,該如何和陸燈明分開。
他還不能回去。
接連的、十分頻繁的溯回夜,到底也觸發了妖獸們的焦躁。
此處近靈域邊緣,陸燈明未曾想到會受元嬰期妖獸的伏擊。
——甚至不止一隻。
盤踞在松軟沼澤中,三隻似蛟非蛟的妖蛇爬出襲擊,腥臭的涎水滴落於地,便腐蝕了大半株枝葉。它們顯然比起巢穴附近的妖獸血肉,更垂涎修士的精血些。
這一行人中當屬陸燈明最高,可到底只有一人,面對這三隻伴生妖獸不算舉重若輕。便是殺死它們,也需要一些時間。
更何況那三隻妖蛇約莫有心神共通的本領,兩隻纏住了陸燈明,另一隻便向著那些修為較低、卻仍就大補的金丹修士去了。
蛇怪形態凶惡,隻身上覆著一層銀鱗閃爍,金木不侵。它張嘴時,猩紅的內部露出,隱約可見利齒上殘存著猩紅碎肉,雖然身形笨重,動作卻迅猛,像是在水中潛伏仰躺的龍。
黑發劍修目光沉靜,手中長劍已是出鞘半截,漆黑的眼映出妖蛇凶悍模樣,便靜待蟄伏。
暝靈宗弟子們雖明知霽摘星不過金丹修為,卻還是下意識地,往他身邊靠近一步。
妖獸近在眼前。
霽摘星將出劍時,卻略微停頓片刻,偏頭望向遠處。
——遠處一道劍光劈斬而來,如利刃奪魂,風光無比。隻一擊,便破開了妖蛇鱗片,將它連著那身妖骨精血,都碾作飛灰。
伴生妖獸中的一隻已死,陸燈明要殺剩下兩隻,又變得容易起來。等他處理完了,回身時才發現來人,微微愕然:“雲師叔。”
旁邊那些暝靈弟子也似驚似喜,紛紛道:“竟能碰見雲師叔!”
霽摘星不知為何,聽到這個稱呼便想到了雲疏。
又很快否決。
方才出劍的男子已經走近,他面容蒼白而俊美,身著白金相間的長袍,微微笑道:“燈明,沒想到能在這撞見你們。”看來,應當是和陸燈明關系親近才對。
霽摘星望著出現的男子,和他手中拿著的劍,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眼熟。
直到陸燈明稍微打理了衣衫向前行禮,恭敬地喊他“雲留師叔”時,霽摘星才知這面熟從何而來。
他便是雲疏最為寵愛的大弟子。
同樣也是化物道骨後繼的擁有者。
霽摘星沒和雲留相處過,隻知他是劇情中的“主角”。要說起來,也沒什麽偏見,因此當雲留真君目光掃過來時,霽摘星頂著匿容術的效用,十分鎮定如常,好似不過先前遠遠聽聞過雲留真君的名聲,沒見過本人,很符合他如今身份。
霽摘星倒沒想到,雲留竟主動來詢問他。
“這位是?”
陸燈明替他回:“他是無鏡門弟子,與同門失散,便同弟子一並行動。”
霽摘星:“嗯。”
雲留並不在意霽摘星的冷淡,對陸燈明帶上其他宗門弟子,倒也並沒有意見,反倒微微點頭:“都是仙門中人,自應守望相助。”
雲留又主動問詢道:“靈域中的異動,你們應當知曉了。”
“是。”陸燈明回。
“這出口也發生了變化,不在原來的裂隙中,”雲留見那些弟子微微睜大眼,像是有些焦慮,寬慰道:“不必擔憂,合力再尋到出口便是。”這也是他從出雲峰一系狩獵地點離開的緣故,畢竟他們同出一門暝靈劍宗,若有一脈出事,也不好解釋。
陸燈明心道還是雲留師叔心細,於是一拍即合。
他又似想到了什麽,詢問道:“唐前輩也與雲師叔在一起麽?”
“自然。”
·
霽摘星發現自己一時未意識到,陸燈明口中的“唐前輩”……正是唐槐夢。
倒有些不尷不尬的。
其實霽摘星待在暝靈劍宗的日子裡,唐槐夢也算是他較為熟悉的人,又並未生出如何齟齬;唐槐夢甚至在後面追捕時,放過他一次。
但關系不差,也好不到哪裡去。
至多算是十分意外的巧合。
說不定唐槐夢已經將那些前塵舊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霽摘星為了避免尷尬又不必要的“相認”,準備要寡言少語些,好在他平日也不算多話,不會顯得特別刻意。
唐大少爺比起先前,好像又猛地拔高了一截,也清瘦許多,看上去便落落穆穆,十分不好接近。
而陸燈明一脈暝靈弟子回來時,大概是霽摘星這個陌生面孔太顯眼——又或者他實在相貌無奇的在美人如雲的修真界中顯得太“出奇”了,唐槐夢的目光一下便落在了霽摘星身上。
出乎預料地對霽摘星有興趣。
雖說還是那般冰冷,目下無塵的模樣。
陸燈明知道,這位唐師叔某種程度上比雲留師叔要難纏許多,若是他現在開口,要趕走霽星,不允許陌生弟子與他們同行,他也半點不會奇怪。
於是他主動回稟,不似對雲留那般實話實說,而是略作加工:“這是晚輩的友人,他與同門失散,便暫且跟著我這一支行動。”
唐槐夢就算再冷血,也不至於驅趕陸燈明的人脈。
“友人?”唐槐夢重複了一句,語氣懨懨地道,“你過來。”
他是對著霽摘星說的。
霽摘星也察覺到,現在的唐槐夢有些奇怪……倒是不如當初在暝靈劍宗見面時的那般有些傲氣卻也純善可愛。
黑發的劍修,便這樣沉默地走了過去。
他眉眼低垂,神色並不如何柔軟——畢竟現在霽摘星想著,唐槐夢要是讓自己離開,那算是又幫上一個忙了。
唐槐夢半斂著眸,神色慵懶,那手卻是觸上了霽摘星的臉頰。
這般親近的動作其實並無一分曖昧,至少霽摘星很清楚,他在試探自己臉上是否用上了幻形術——倒是十分敏銳。
陸燈明眸色微沉。
唐槐夢又懶洋洋問:“叫什麽名字?”
“霽星。”
唐槐夢忽然間,微微僵住,手上力道微微失了分寸,將霽摘星臉上捏得泛紅。